如果有这么一家博物馆,里面专门收藏失落的艺术品,藏量超过全世界现有博物馆藏量的总和,你会发出什么样的感慨?今年1月,《失落的艺术》中文版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该书颠覆了熟悉的艺术史学科,将目光放诸历史上那些遭偷窃、破坏、捣毁的艺术品,如博物馆般,把不再有形的艺术品栩栩如生地召唤回来。作者诺亚·查尼形容:“这样一家收藏失落艺术品的‘博物馆’,刻骨铭心地提醒着世人,人间珍宝得之难而失之易。”
诺亚·查尼是一位美国记者,也是国际畅销书作家,迄今为止已出版了12本著作,其《乔尔乔·瓦萨里传》曾获普利策奖提名。新近在国内出版的《失落的艺术》一书,不同于惯常的艺术史,仅罗列读者耳熟能详的艺术品。因为如作者所言,我们熟知的艺术史只局限于“大约200件幸存的重要作品”。这本书关注的是失落的艺术,把已遭破坏,不再留存于世的艺术品讲给读者听。对于懂得艺术的科班生来说,有的故事也是第一次听到;对于不懂艺术的门外汉而言,这本书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个接一个故事,令人欲罢不能。
以门外汉的眼光来看,诺亚·查尼首先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其次才是学者。他熟知每一件失落艺术背后的故事,并具备高超的驾驭文字的能力。一个个故事经他娓娓道来,生动形象地还原了不为人知的历史。艺术品失落的来龙去脉,在字里行间浮现。比如:“2002年12月7日,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失窃了两幅梵高作品:《席凡宁根的海景》和《离开纽恩南的教堂》。2016年9月,这两幅画在那不勒斯黑手党组织‘克莫拉’一个党徒度假村的墙上发现。”再比如,讲到“犯罪界的拿破仑”亚当·沃斯与侦探威廉·平克顿的关系时,他如此写道:“亚当·沃斯主动找到威廉·平克顿,想请他当中间人,将20多年来盗来的庚斯博罗还给阿格纽美术馆……在这场交易期间,亚当·沃斯用了3天时间向威廉·平克顿倾吐衷肠。反讽的是,他觉得唯一剩下的朋友却是他的克星。这场不寻常友谊的结果是,庚斯博罗的失窃画作回到了阿格纽美术馆。”写到委拉斯凯兹的《宫娥图》时,“尽管从1734年的阿卡萨宫大火中拯救了出来,《宫娥图》还是受到了一些损毁:画边必须切下,部分地方需要重绘,包括小公主的左脸。”
除了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诺亚·查尼还是一位艺术史家,他掌握的资料、发表的观点,无不显示出身为学者的深厚功力。世界上最重要的失落艺术品,经过他的梳理,化作藏宝图上的一个个标记,每一个标记都掩埋着一件艺术品的前世今生。有些艺术品虽然命运多舛,最终还是失而复得,得以重见天日,有些却永远消失了。诺亚·查尼说:“许多失落的艺术品,在它们存世之时,与当下幸存艺术品同样重要,同样值得赞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这部寻找被毁、失窃、遭到破坏的艺术品的另类艺术史,以图文并茂的形式,成为主流艺术史之外的艺术指南,并为读者提供了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进入一家虚拟的失落艺术博物馆。
“这声感叹——‘人间珍宝,得之艰而失之易’——在文中和我的心中一直回荡……查尼如同一个娴熟的导游,分门别类地向我们介绍不同类型的失落艺术品,失窃或失火,毁于战争、人为或天灾,不一而足。有些永远绝迹,有些失而复得,有些还魂转世。”译者李小均说,“每件失落的艺术品,就如一个生命体,有其自身精彩的故事。查尼擅长纪实、抒情和叙事。这些失落的艺术品的故事,在他笔下,如千军万马,供他调拨驱策。无论古今中外,无论何种门类,包括绘画、建筑、书籍、影像、雕塑、器物等,他都信手拈来,令人叹为观止。”
最伟大的临时性作品之一不是一件艺术作品,而是一座经典建筑。“金缕地”是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但它以骑射游猎的名义象征着财富和权力的角力。这场角力发生在英王亨利八世(1509—1547年在位)和法王弗朗索瓦一世(1515—1547年在位)之间。
为了举办这场角力,几周时间就建成了一个完整的村庄,包括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堡。文艺复兴时期,英王亨利八世、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和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卡洛斯五世之间微妙的三足之势酝酿了多年。他们之间的争斗,事关谁能当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事关政治结盟和地理争端,事关法兰西的焦虑(地理上被亨利八世的英格兰和卡洛斯五世的庞大王朝包围),事关宗教冲突和战争。此外,这也事关三个国王的自我期许,他们都是喜剧性的男性,都决定展示军力、勇武、财富和博学。弗朗索瓦一世和卡洛斯五世的军队在战场上多次交锋(弗朗索瓦一世还当了一回俘虏)。有一次,他们用各自帝国作赌注决斗,甚至谈到了决斗方式(弗朗索瓦一世想用中世纪风格决斗,先骑马用矛刺,然后下马比短剑;卡洛斯五世选择更加优雅的西洋剑和斗篷的决斗方式)。不过,他们的谋士最终说服他们打消了念头。
“金缕地”的故事发生在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八世之间。1520年6月24日,在加莱港附近名叫巴林海姆的地方(那时还是英国的一部分,但被法国领土环绕,因此视为中立地),英法两国的国王会面,表面上是要巩固他们1514年签订的伦敦条约,共同防范卡洛斯五世大帝国的威胁。这个条约是由沃尔西大主教发起的,旨在维持欧洲各大势力之间的平衡,然而,主要由于卡洛斯五世和弗朗索瓦一世的冲突,这个条约有破裂的危险。因此,最好的办法是让这两人永远分开。
沃尔西大主教的如意算盘是,首先安排亨利八世和卡洛斯五世会面,重申英法互不侵犯条约,然后安排亨利八世和弗朗索瓦一世会面,重申英西互不侵犯条约。“金缕地”是沃尔西大主教安排的第二次会面活动。这场活动持续了18天,举办了各种奢侈的盛宴、体育比赛和其他娱乐活动。但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实际的会面,而是这个主办场所的建设。英法国王都将这看成一次炫耀财富、文化、成就和品味的机会。他们召集了一流的艺术家、工匠、厨师、建筑师,竭力想要压倒对手。这是一种决斗,是用金钱和品味,而非剑矛(当然,其中的体育活动成分也意味着这两个年轻国王要炫耀他们的勇武)。
“金缕地”的景观包括建筑和装饰。亨利八世的体育比赛盔甲据说镶嵌了2000盎司(约56.7公斤或125磅)黄金和1100颗巨大珍珠。他的宠臣德文郡伯爵穿金戴银,带上了所有的随从。但是,服饰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为巴林海姆是英国的领地,亨利八世将这次会面看成他的机会,准备了一座经典建筑,让他的对手生畏。这是一个教堂,圣徒雕塑、圣物箱、彩色玻璃样样齐备。据说,这个教堂之大,需要35个神父主持仪式。亨利八世的随从住在昂贵丝绸做成的帐篷里,丝绸中加添了金线,使这些帐篷更加贵重。这些贵重的帐篷虽然精美,但是相当脆弱——有一天由于吹狂风,当天的体育比赛被迫取消,可想而知,这些帐篷的命运会如何,更何况会面期间还下雨——不过这是次要问题。
除了搭建帐篷,在已有的城堡前,还建了一座完整的宫殿——与别的东西一样,也是临时建筑。这座宫殿边长100米(约328英尺),砖墙高2米(约6.5英尺),上面再加10米(约33英尺)高的木框油画墙,绘成砖墙的模样。甚至屋顶也是假的:它是油布做的,画成如同铅灰色的瓦。整座宫殿无论怎么看都是相当精美,但又相当奇怪、相当浪费的建筑,如同电影的布景。但这不完全是虚假的面子工程,它具有实用性。不过,这座占地1万平方米(约107639平方英尺)的临时建筑,只用得上两周,的确大得难以想象。它也用艺术品包装了。1569年出版的《英国史》有详细记载:可以看到,这座宫殿的前门也是巨大的拱形石门,两侧有同样的塔楼,都是用巨石构造的。前门和塔楼上都严加把守。墙和窗上绘制了交战双方互掷石头的战斗场面。前门和塔楼雕刻着古代君王充满激情的形象,诸如赫拉克勒斯、亚历山大大帝等人,这些雕刻精美的作品金碧辉煌……门楼似乎也是用巨石构造的……上面刻画的形象面貌各异,有的在射击,有的在投掷,有的准备攻击,有的在放火,都十分逼真。进入这座宫殿,迎面即是两个喷泉,里面流动的是红酒,喷泉边放着令人印象深刻的丰盛美食,都是为这次盛会准备的。参加这场盛会的具体人数没有记录(每个国王一开始带了大约500骑手和3000步兵,另外一些贵族也带了随从),我们只知道,杀了2200只羊,扎了2800顶帐篷,安置不够级别住在宫殿中的客人。亨利八世甚至带了两只猴子。这是奥斯曼帝国苏莱曼一世送给他的礼品,两只猴子都穿着金叶服。弗朗索瓦一世似乎很喜欢这两只金猴子。沃尔西大主教说弗朗索瓦一世见到它们就大笑不止,于是下令它们必须出席每场宴会。
“金缕地”是为了一场转眼即逝的活动而炫耀个人财富、影响力和美食的极端例子。这场活动结束后,一切临时的建筑都灰飞烟灭了。在文艺复兴期间,为了其他活动,还有成百上千的建筑,其艺术性虽不如“金缕地”精美,但也分散了伟大艺术家的心力,不能专注于更永恒的事业。一方面,这些临时建筑似乎是可耻的浪费;另一方面,它们肯定是非常美的景象,不禁令人神往。
(选自《失落的艺术》中文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李小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