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平的艺术属于抽象艺术中的是第三抽象。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在西方的理论框架下创造一种有特色的作品,今天欲超越过去,艺术就必须对“艺术是什么”这个问题,做出新的突破和新的理解。后发展国家在当代艺术中最容易被忽视和取消的就是这些国家的艺术家用艺术的形式创造拓展人类整体艺术新的前沿,一般国际艺术界对这些国家的艺术的期许偏于两个极端,其一是侧重其意识形态的内容,注重“政治的现代性”,只重内容不论形式;另一则是侧重其传统文化的特色样式,不用艺术创造的原创性标准来衡量其成就。前者根源于冷战思维,后者根植于后殖民主义心态,稍不加警惕,这些国家的艺术就成为世界艺术的一道特色配搭品种,根本上被当成是低一级的落后文化现象来看待。为了彻底摆脱这个双重文化陷阱,利用抽象主义艺术作为方法是一条实验的道路,因为抽象艺术从渊源上不属于任何地方艺术,也不属于历史上的任何传统艺术观念,所以任何人在抽象艺术中表现都直接地、单纯地、严格地接受国际当代艺术的共同标准的检验,由此就摆脱了一味“政治的现代性”和一味地方文化特色性,在“审美的现代性”的中完成艺术家的超越和创造成果。这种称作第三抽象实验,近十多年来正被稳步而积极地推进,第三抽象既不是中国的,也不是西方的,而属于人类共同的未来艺术实验。
谭平这次呈现给我们的创作是他一刀刻下去的一根40米的长“线”,这根线在抽象艺术中到底有什么意义?而这个意义直接呈现为这次展览的意义。
人类绘画构成文明的图像历史,这个历史并不是只有一种形式路线,而是有三种形式路线共同构成。第一条形式路线是再现对象,第二种形式路线是制造符号,第三种形式路线是显现精神。在任何一件艺术作品中可能比较单纯的采用一种形式路线,但是一般情况下会将这三种路线混杂在一起。再现对象的路线在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中已经成熟,当摄影摄像技术出现后,发展为影像艺术,影片(film)成为今天影响人们最大的艺术形式。制造符号的路线在人类文明早期就已经成熟,发展为四大文字系统,最后成为承载语言、思维和不可言说的意境和意味,统治着人类文化和知识的主导部分。当现代语言的符号编码、语法结构完全不再依赖符号形式本身(文字样式)之后,这条形式路线发生了两个层次的分化,一个层次向语境的方向深化,形式是在写作和阅读的过程的意念中形成,没有固定、清晰和物质化的形式;另一个层次向形式密码方向(code)转化,成为当今人类自我认证(银行密码和上网代码)和交换信息的日常状态;制造符号的路线在宗教图像中也开出一条系统,发展成现代借助现象的建造、绘制、体认和经验,将不可言说的存在状况呈现。显现精神的图像路线可以没有对象,也可以没有符号,而是通过艺术家手上的动作,心灵的感觉,在人为的痕迹里灌注进人的价值,以达到显现人类精神的另一种方式,其中拒绝任何符号意义。
现代艺术革命在西方率先发生,其中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逐步、进而彻底摆脱再现对象的路线,而将艺术向制造符号(和象征)的路线,向显现精神的路线同时转换。虽然(以波依于斯为代表)第四次现代艺术革命之后,图像挪用,影像广泛使用使得再现对象的路线重新回归现代艺术而成为当代艺术创作的主要手段,但在 “政治的现代性”社会现实批判中,并不能替代“审美的现代性”的超越和创造,特别是在艺术内部,所谓外行看的“热闹”之外的内行要看的“门道”,继续在制造符号的路线和显现精神的路线上推进。
显现精神的路线上的推进轨迹就是抽象艺术。谭平的40米长的一根线,是在抽象艺术的方向上的推进,是对抽象艺术的推进。推进如何可能,或者说谭平的推进的贡献何在?这个问题构成了展览中的一大部分。在抽象艺术历史上,经历过第一抽象和第二抽象,其中大师辈出,成就巨大,以至于改变了人类对世界和环境的认识。当第一抽象完成了形式构成,第二抽象完成了精神表现,抽象艺术继续发展,追求存在与修养的显现。存在的意义具有普世性,人所共有,古今似乎没有变化和断绝,但在一次创作中只显现为唯一的这个形式(一件作品);而修养不是表现一时的情绪和感觉,而是将多年的积累和一生的教养蕴含在一根表面上动作和力度不张扬的线条痕迹之内,这是抽象艺术中早已酝酿的第三“任务”,目前正由谭平的这件作品继续承担,按照作者自己的方向进行了多重实验。展览对谭平与历史上抽象艺术重大贡献的12个个案之间的承继关系和突破性贡献,做了对比性疏理,从而来证明谭平的这40米长线,对抽象艺术的新的贡献,说明第三抽象对“艺术是什么”这个问题所做出新的突破和新的理解。
“显现精神”的表达和“再现对象”的表达曾经是东西方艺术的两条不同的艺术传统。西方艺术通过形体认识世界,将世界和人的关系凝结在形体和对象中间,而中国艺术却是用“线条”承载,来呈现一个人做艺术时看似平常,却又独一无二的状态。因此可以用“线条”去造型,画一幅图画,也可以用“线条”写一个符号,成为一幅书法。这就是中国艺术里笔墨的传统,只要有一根“线”,就有了全部。“笔墨”在中国水墨写意画和书法中蕴藏了一千多年。
第三抽象的精神和中国古代“笔墨”的说法重合在一起。“笔墨”在这里只是一个代号,笔墨真正所表述的是一个艺术家在创作的动作过程中所体现出的内涵和价值。它既不是一时的情感,也不是一个瞬间的、直觉的、偶然的痕迹。谭平的木刻既没有笔、也没有墨,他的“笔”是一把刀,他的“墨”是油墨而不是水墨。用“第三抽象”来形容谭平的作品,是因为“第三抽象”中所蕴藏的内涵和价值,作为人的精神最丰富的可能性的显现,是艺术家把自己对事物的理解涵养,酝酿,通过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最后所化出的一条痕迹,这就是“笔墨”的现代转化,第三抽象是显现精神的一种独特方式。艺术现代化以后,让中国传统的文化和思想成为当代文化和思想的一部分。
可以将这根40米的长线理解为谭平对于他作品空间的梳理、经营和提取,因此这根线始终在行走的过程中,有时迟疑、有时果断、有时清晰而深刻、有时迷惘而无奈。就是这样的生命过程,在这根线中慢慢地浮现出来。其实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和生命的历程中,都保存着这样的价值,也都在经历这样的过程,但是只有最好的艺术家才能够将这种东西抽取出来,然后把它沉积为一条可以显现的线。这条线,功力越深,显现得越充分,人们面对它的时候才会感觉到里面有无限的层次,无限的风光和无限的深渊。谭平作品最后所呈现出的就是蕴涵着最丰富可能性的一根线,因为一旦有一个可以被辨识的形象,就会破坏掉这种深刻的交流。深刻的东西是不能有明确的意义的,因此要想走向第三抽象,就必须摆脱明确的意义,而让自己内在的存在状况,个人对于人的价值的全部感悟在这条线中保留下来。
谭平这40米长线,带出了他对自己心灵历程的一次阶段性回溯,并且成为展览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对于这条线形成历史的追溯,是将作品建立在和艺术家自己所有处境的交流、挣扎、较量,所有岁月的经历、涵养、酝酿之上,这一切通通灌注到线里去之后,不断地前行,永无休止。在对这根线现有的推进中,谭平付出极大的心力和极大的毅力。在这种持续地推进中,精神被凝固成这一个具体的、可以被看见的“表达”。
这根“线”,这分明是在对当代艺术进行一次全体的应对和实验。
——朱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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