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焰这几年蜗居在南京幕府山下一个新兴的艺术家聚集区,外面是货运仓库和汽配厂,里面的仓库则被艺术家们拿来做工作室和展示空间。毛焰的工作室靠近艺术区的最深处,内外墙壁洁白,没有油彩的痕迹。正如他现在的画面——浅浅的灰调子,人物漂浮在画框以内的另一个世界,清冷而虚幻。即使是三四米高的大型油画,也没有浓重的视觉冲击感和威慑力,显得宁静温和。这位生于湖南的油画家坐在工作室中间的旧沙发上,身材瘦小,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功夫茶碗,一台立式摇头电扇在他身后一米送着强劲的风。曾经笔调张扬的天才少年,现在已经成为纯粹而内敛的成熟画家。眼前的面容和他画中曾经硬朗倔强的形象重叠,让人想到那些唱了再唱的歌,唱的是过去,歌者却已经走到现在。
“毛焰是一个非常有才气的年青艺术家……当中国人在经历了数不清的政治运动和生存价值的失落之后,作为毛焰感觉中的人因不堪重负而变得瘦骨嶙峋和神经兮兮。虽然我们已经走进新世纪,但是他的肖像作品怪异的角度,失神的神情,更加成为他内心灰色的意象和情绪的符号,表情作为一种可以表现人内心的视觉符号,仿佛即将消失、幻化、腐化……这是一个个表情正在消失的时代肖像。”栗宪庭在2001年这样写道,他2004年又为毛焰和何多苓写过《写实主义的探险》一文,将毛列为中国新写实主义的代表,而且是不同于刘小东、石冲的另一条线索。
毛焰曾经只为自己的朋友画肖像,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他开始以一位从卢森堡到中国留学的年轻人托马斯为模特,一画就是近十年。托马斯后来供职于卢森堡驻中国大使馆,而这个系列仍在继续。
Art World:您早期的《小山的肖像》、《我的诗人》等代表作品都用了很“热”的颜色,而现在则这么“冷”,几乎没有颜色的感觉在里面,这种转变是什么时间开始的?
毛:1995年有一个阶段,我突然开始画一系列的小画,一画就是十来年,几乎没再画过大尺幅的作品。我觉得有限的画面反而更适合我,能更加充分地去追求细腻和微妙的语言方式。画到现在这样的效果,是因为我自己需要安静的气质。我平时是很热闹的人,朋友很多,与之相对的就是需要静,有一种因果的关系在里面。而且你会发现,你现在所追求的,很可能是你多年前回避甚至反对的东西。绘画的演变绝对不仅仅是画家的兴趣所在,而是跟人自身的经验有关系。我没有刻意去追求这种转变,而是转变本身会告诉你,它有它的道理。这是自然之道。
Art World:所以现在的画,感觉上更趋于稳定。
毛:我觉得绘画之道就是让作品保持“最低的温度”。我很警惕自己在绘画过程中过度或者过快的表达,甚至有时候故意延缓时间和过程,包括增加施色的遍数,每一遍都很轻。这也是我现在自己很确定的方式。
Art World:一张作品会画多久?
毛:画得细的话要一年多,你看我工作室里这些画,有几张三四年都没完成,有一部分作品的周期比较长。这样也会造成同一个周期内我作品的面貌比较相似。没签名的都是没画完,签名才表示最终完成了。但是比较小的作品会要求自己一口气画完,因为颜料新鲜,笔触的感觉不一样。大型作品反而画得快,一个月不到,因为主要追求视觉的效果,有些细节点到为止就好。
Art World:您是手感至上的类型吗?
毛:不可能只是手感,就像不能说足球运动员有脚感,而一定说是“球感”。所谓的手感对我来说,就是“绘画性”,是我把所有的东西都降低到最低,但这个本质的东西依然存在。我早期的作品会表达得很充分,画面的每个角落都有丰富的表情。现在那些丰富的东西还在,但不再浮于表层,而是在里面。所谓手感、功夫、技巧等等,无非就是我画得更认真、时间更长而已。我的技巧很有限,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有人谈论我的技巧有多厉害,其实没有那么夸张。
Art World:看您十几年前的画,感觉很张扬,现在几乎相反。您本人也经历这样的转变吗?
毛:这是很自然的,我毕竟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状态。我当时的作品中达到的很多程度,到现在也是难以企及的,但我不需要重复那个时候的东西,我现在更需要真实。里面有一种因果关系,与之前是相对的——相对尖锐、敏感和力度张扬,现在的自律和虚无就是一种因果。一个艺术家几十年走下来,很多追求的东西都是前后相悖的。
Art World:比如在2007年的保利春拍,您的旧作《记忆或舞蹈的黑玫瑰》拍到1001万,您也因此加入“千万俱乐部”。这件事对您有没有改变?
毛:没有太多改变。那完全是市场在疯狂,跟我没有关系。在市场里也看到了许多其他艺术家早期的精彩作品,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自己的东西很可能自己都无法复制,也毫无必要。那次拍卖以后找上门来的人有很多,也有很多朋友也喜欢我十年前的作品,叫我再画。但是我自己强烈感觉到,曾经自己手上出来的东西再好都已经过去,而现在的东西也会过去,所以现在的东西更重要。因此我会对现在的作品有更高的要求——只有现在做得更好,才能对得起以前的好。不能依赖于过去,除非是现在可以延续的,否则再好的东西都不重要。当然身价这个东西有胜于无,但它决定不了你的命运,一步登不了天。
Art World:但是您这么多年来只画肖像画,这也是一种坚持?
毛:肖像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格式,当然也是我最为驾轻就熟的东西,画肖像只是一种基本功,所谓的“栩栩如生”其实是很低级的——我的目的不是要把这个人画得像。因为画得像对我来说很容易。如果没有我个人的情感、理解的话,表达得栩栩如生是低级而且没有意义的。所以我从来没有画过一张严格意义上的肖像画。不画肖像以外的主题不代表我不关注这个世界。人是一个载体,所有的东西穿你而过,会影响你的内心、精神世界。但并不见得我就要直接去表达这样一个命题。
Art World:您为什么如此着迷于肖像画?
毛:因为画肖像太简单了。很具体的东西就摆在眼前,能真实地描绘出来就很成功了。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最符合我对绘画表达的理解,能达到一个悖论——我不画传统的肖像,剥离了肖像画“定制”的本质。我画了最久的这个系列《托马斯像》里面,托马斯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幌子。我在很充分地表达他,但同时并没有去表达他的肖像,而是表达我自己的东西。营造这种悖论不是我的有意为之,但这个关系确实存在。我有时候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迷恋这种方式,是不是有毛病(笑)。我记得1997年我和周春芽在北京的联展,题目就叫《肖像性质》,那个展览里有《我的诗人》,还有李小山的肖像。当时我强调的是个人的精神特质,是某种脆弱的或者犀利的感觉。但在这么多年的实践中,有些想法会越来越清楚、越来越丰厚,而有些则消解或者遗失掉了。
Art World:这种重复,或许像一种修行?
毛:说修行还不至于,但感觉上有点类似吧。就像塞尚会反反复复地去画一组静物——我非常喜欢看大师的作品,有些作品中没有确切地表达某种东西,但是会轻微地弥漫着一种气氛。因为所有的作品都饱含着情感的过程,我的理解是绘画是活的,不是死的。绘画表面的虚无、平静下面饱含感情。比如蒙克的绘画非常简单,但是简单甚至粗糙的几笔,都能感觉到富有激情,颜色和线条之间有一种热忱和坦率。这种东西特别让人感动。
这些大师是我精神上的一种寄托,因此在很多方面我会特意去遵循一种规则,或者说一种古典的情结。这些情结的存在让我对绘画始终抱有敬畏之心,不会觉得它只是表达自我的一种工具。这也与我的个人经历有关。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学画,就把这些大师当成心中的神。这种敬畏的心态一直存在,让我从来不敢瞎画。有些人在绘画里面很随便,想表达什么就表达什么,但是我不会。
Art World:这种态度与您的生活状态有关吗?
毛:我一直有读书的习惯。我父亲是业余美术工作者,藏了很多书,都拿牛皮纸包上书皮,钢笔写上书名。因此我从小就囫囵吞枣都看过很多世界名著,比如《飘》、《珍妮姑娘》、《福尔摩斯探案集》等等。现在我身边搞写作的朋友很多,他们的圈子更加纯粹、更加简单。比如韩东,我非常敬佩他,他也给了我很多动力。这些朋友会给我推荐不错的书,让我看了很多好书。
现在我还在南京艺术学院当老师,从1991年到现在已经18年了,没有什么改变。不评职称不升级,当当助教就行了。我个人没有这个概念,很习惯这样。十几年来我教了很多学生,其中有些很有灵气,只是大家还都不知道。毕业以后一直坚持画画的学生我都很喜欢,会一起喝酒、看画。
Art World:您和很多画家合作过双个展,这在圈子里好像蛮少见的。
毛:这其实满偶然的。比如我和何多苓老师办双个展是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虽然年龄相差二十岁,属于忘年交。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非常喜欢他的作品。最早的双个展是与周春芽合办的,然后是刘野、夏小万等等,都是我喜欢的画家。我觉得一个人办一个展览太正儿八经了。两个人合办就比较轻松、过瘾,风格迥异、志趣相投。而且双个展的客观呈现会有一些相对应的东西,来看画的观众也会觉得比看个人的有意思。明年我还会和何老师在成都办一次双个展。人本来就没办法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Art World:您画里的主角“托马斯”现在在做什么?
毛:他目前在上海,负责他们国家的世博会国家馆。每过一段时间我会约他拍一些资料素材。现在画的这些都是新鲜准备的照片。
Art World:托马斯对您持续了这么多年来画他有什么感觉?
毛:他估计也没想到,已经晕了吧(笑)。
Art World:这个系列可能持续到什么时间?
毛:可能会持续,当然我也会增加一些新的形象。
【编辑:大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