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佳
文化政治意义上的当代艺术,在消费政治之后,今日更以寻求正义原则为基本价值观。这种价值体认,正逐渐被青年艺术家们所知觉并自觉,以其作为艺术创作的信念。
范佳近十年的艺术探索,与混乱而喧嚣的当代艺术界同在,却能不受干扰,坚定地寻找出一条与正义价值信念相契合的艺术之路,殊为可贵。
当代艺术从现代艺术分别出来,走向观念形态,却并不意味着告别了绘画,而是确认了绘画承载的观念——文化政治。在这个意义上,丹托所言“艺术的终结”更大的意义并不在于为杜尚《小便池》做一个现成品艺术的理论正名,而是全面开启了生活政治的艺术道路。更为具体的方向指向了消费政治,大众在波普文化的狂欢中放纵消费欲望,以此制造出关于自由启蒙理想已经完成的幻觉。
类同的中国当代艺术的文化政治之消费政治的情景,出现于20世纪90年代。激情退去,国人茫然失措,不知何以立世、立言。因此,消极自由主义之面向应声而出,充当了人们被权力征服之后无奈的虚声表征,玩世抑或艳俗,延续至今。由此却带来深远而巨大的危害,它导致艺术思想和精神的堕落,严重伤害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尊严。消费政治建构了一个宏大的物质与欲望结构,像是一个金色的黑洞,将生活理想尽数吸纳,输出为一张张扁平的金箔。实质上人格、尊严、价值、理想完全被异化和侮辱。每一幢垄断资本主义的大厦背后,都是触目惊心的非正义鸿沟。而多数以为艺术只是文艺的文艺青年们对此习而不察。80后以至90后的青年艺术家们基本成长在这二十多年内,他们的视野和趣味不可避免地与消费社会和消费艺术混同、纠结在一起,大多数人以卡漫、小清新风格自慰于这个艺术娱乐的时代。
虽然同为80后艺术家,范佳却迥然不同。他也曾迷恋过小清新艺术的明快与天真,但当窗外触目的现实一次次刺痛他,自我迷醉的非历史非现实艺术顿时苍白无比。越出自身之外的精神视域激励他面对社会真相,以具有精神强度的艺术去做出回答。
至善的上帝创造了世界,但魔鬼和人的堕落开启了真正的历史。历史却不仅限于“尘世之城”,奥古斯丁进而将心灵秩序纳入世界历史,区分出“上帝之城”。人性和灵魂中的幸福由此成为古今政治理想和方案不可回避的基本原则,贯穿古今。现实世界中的个体不可能完全平等,而且必然充满欲望与野心。如果心灵秩序退出现实政治,政治就变成真正赤裸裸的霸欲游戏。目下的消费政治社会依然未能逃脱这个梦魇,心灵被无视和侵害的背后是种种非正义逻辑的横行。
作为现代著名政治哲学家,《正义论》的作者罗尔斯将正义视为政治哲学的核心问题,在他看来,正义作为一个解决社会合作的重大主题,是我们“不能不”关注的问题。人类生活本质上是政治的,我们必须进行政治思考,以寻求尘世之城与上帝之城的幸福。而政治哲学的洞察力尤为必要,特别是面对中国如此剧烈的社会政治变迁,更需要提供一种正视政治生活的政治哲学洞见。
作为文化政治的当代艺术也必然与对政治生活的反思有关,具体到当代中国,要反思的是两种政治背景:革命政治和消费政治。前者虐杀了个体自由,后者迷惑了大众眼目。废墟之上,需要重建当代艺术的价值取向--有关正义。在罗尔斯看来,正义应与自由和平等相对接,两者分属于两大现代政治哲学传统,即自由主义的正义传统和社会主义的正义传统。对中国这个传统的社会主义国家而言,似乎平等有余自由匮乏,实则不然。自由于中国本就是无根之木,在中国现当代历史上一直处于边缘状态。平等虽然一直是历史传统中王朝颠覆的直接动因,但也很快便会因因相循,陷入暴力与反暴力的逻辑之中。中国现当代历史依然深陷这个历史怪圈,今日社会分化的巨大鸿沟愈演愈烈。正义价值取向的中国当代艺术因此显现了切身的现实处境化思考,在伦理正义的先验视角下关注当代中国的疼痛和希望。
人生、历史皆为宏大风景,相比之下每个人都是小人物,如一粒尘埃。“小人物与大风景”一直是范佳油画创作的主题,他不因小人物微弱而轻视,亦不因大风景宏伟而虚待。个体才是历史的主角,只有实现了小人物的自由和平等,以及在社会大风景中的正义秩序,历史才能从异化中重建希望。范佳画面中首先给出了最处境化的现实危情,或在烽烟下,或在悬崖上,或者是一枝藤条上展开的战场,茫茫无际大海中进行的厮杀,那些微小但意志十足的小人物不畏艰险,不惧危情,如堂吉诃德般忘我征战。这是一场因为正义的战争,为正义而战,却似乎看不到敌人在哪里。最大的敌人恰恰是人类自身。人类自身的原罪引出了善恶,分化了神人,霸占了权柄,挑起了战争,制造了不公,迷惑了心灵。在此,范佳从这个童话王国中所隐喻的正是我们正经验的现实处境。不仅发生在巴别塔的废墟上,而且留存于太湖石的残斑中。非正义的现实不只关乎我们自身,更是全球化的现实,以至历史生发以来的缺陷。
范佳心中有个绝对正义的乌托邦,那是理想的召唤,使得世界的逻辑不止于非正义的奴役,使得黑暗的终末总有对光明的盼望,所谓向死而生。范佳将之寄予在画面中那些飞向天际的纸飞机。
纸飞机,几乎象征了所有少年的童话梦想。亲手折叠,吹一口气,送入蓝天,飞向远方。在成年后的范佳这里,纸飞机唤醒了所有人的记忆和梦想,今天它为正义飞行。然而似乎很难摆脱尘世的羁绊,那些承载梦想的纸飞机无法避免折翼的悲痛。一架架起飞,一架架折翼,如西西弗斯永无止境地把跌落的巨石一次次推向山上,却永远无法抵达山顶。这是人生的宿命,也是正义在人间的宿命。伦理正义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先验的理想,需要制度正义去加以实践。但制度正义却纠结在错综复杂的尘世之城,空留范佳笔下无数架折翼纸飞机的堆积。正义似乎只是个乌托邦。
但也好在正义有个乌托邦,人生就永远留有盼望。我们其实没有敌人,战争的对象也指向自己。只靠尘世之城的战争并不能完全达成正义,反而陷入以暴制暴的恶性循环,制造了无法解脱的恨。只有来自上帝之城的爱能超越这尘世之城的恨,心灵秩序的加入才能寻求最终的正义。爱是最大的武器,更大的正义。范佳说,他最喜爱的一段文字是狄更斯《双城记》的开篇所记:“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正视非正义的现实,才能在非正义中寻求正义。相信希望之春,才能坚定正义信念与心灵之爱,有一天,正义将真的有个邦。
当代艺术的消费政治情境亦是尘世之城的投射,不仅不自由而且非正义。但是其中仍然潜伏着有关正义的星星之火,如范佳绘画中的正义信念,千百个信念燎原起来,正义之邦将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