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宇(批评家,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在造型艺术活动中,"写生"是一种非常基础性的学习方式与练习手段,大家都不陌生。从起源学上看,原始人类第一次绘画活动就发生在对一个动物、一些人或一个生活场景所进行的直接描绘过程中,用现在的术语,这其实也就是"写生"。随着艺术活动的独立与美术教育的发展,"写生"逐渐受到艺术家的关注并发展出"风景写生"、"静物写生"和"人像写生"等多种写生形式。印象派画家热衷于到画室之外进行风景写生。通过对瞬间光影变化及内心感觉的现场捕捉与直接记录,他们的艺术创作曾经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感觉方式和视觉方式。即使如此,"写生"在中外各国艺术家的诸种活动中的重要性仍然不高,大多数艺术家仍然将写生理解为收集素材、体验生活、技巧练习,甚至提高审美观察能力等等次要活动。近年来,我们艺术界开始日益重视"写生"活动对于艺术创造的重要价值,许多艺术园区与机构也纷纷策划出了丰富多彩的艺术写生活动。然而,"写生"究意有什么样的艺术价值?它对艺术创造究竟有什么样的重要性?这个问题尚未得到深入的清理与清晰的表述。
对于绘画这门独特的艺术而言,现场写生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它能够对我们已经固化了的感知方式与视觉机制进行爆破与开启。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是艺术家还是普通人,在烦忙的日常生活中都会形成一种习以为常的感知方式与观看方式。它形成于我们的婴幼儿时期,然后在我们无意识的经验里逐渐与我们同化,最终成为我们身体与意识的一个本质部分。这样,我们从事任何活动,无论是看、听、说,还是坐、卧、行,它都作为一个已经固化了的经验方式与感知框架制约着我们。对画家而言,"写生"最重要的意义与价值就是它的冲击性与爆破力,它可以把一个固化在我们身体内部与自我深处的实体化的感觉方式、经验机制与视觉形式像炸弹一样地炸裂开来。炸裂与爆破之后,别样的全新的感知方式与视觉形式才能创造性地呈现出来、生长出来。
一 向世界的开启
我们所处身的世界是一个图像泛滥的世界。对于这个时代,文化研究与艺术批评家们称之为"图像转向"的时代。无论是在传统印刷媒介世界还是在近十余年来蓬勃发展的网络世界,照片、影像广泛流通,它们重构了我们周遭的日常生活景观并成为我们的感知对象。美国批评家W·J·T·米歇尔(W. J. T. Mitchell)在《图像理论》将"图像转向"作为一个命题鲜明地提了出来。对于现代生活的这一特点,每一个人都有着深切的感受,艺术家同样如此。作为视觉工作者,艺术家对图像的依赖甚至比普通人更加严重。现在的艺术家不仅收集资料离不开照相机,而且在工作室里作画时也离不开照片、投影和屏幕。更有甚者,艺术家灵感的生发与创作冲动本身也不再来源于现实生活与真实场景,而是产生于虚拟的图像世界。
当然,绘画创作与现成图像的关系不一定需要分得那么泾渭分明,而且,艺术创作其实也是可以利用照片技术与图像资源的。英国艺术家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1937-)2001年出版了一本名为《隐秘的知识》的书。通过对西方艺术十四世纪到十九世纪中后期数几百幅绘画的深入研究,霍克尼提出,早在文艺复兴早期西方艺术家们已经开始利用投影技术与光学仪器装置秘密地从事肖像素描和绘画创作。这一观点一举改变了人们对西方写实主义绘画关于绘画与照相机和摄影技术关系的传统见解。2014年,霍克尼还在洛杉矶百叶窗画廊举办的"春天将至"个展中展出了20多幅在IPAD上创作的风景作品。从这样的角度看,使用摄影器材和复印性的照相机技术与图像资源其实很早就为艺术家所采用。也就是说,早在20世纪末的"图像转向"以后,无论在写实器材、写实技术还是题材资源的选择和运用上,艺术家们已经开始大量运用图像了。
图像资料的确可以运用,但是其中也存在一个很大的隐蔽性问题,那就是现成图像世界缺乏一种世界的活生生的"展开感"。图像世界横亘在真实世界与艺术家之间,它不是一道桥梁和一个通道,而是一堵坚硬的现代铜墙铁壁。艺术家这个艺术创作主体从此被更加牢固地束缚在工作室的水泥房间里,丧失了自己与真实生活和自然环境之间活生生的血肉关系。
在这样的背景下,写生对图像泛滥时代艺术创作的重要意义就非常明显了。艺术写生以一种生动而直接的方式爆破了现在图像世界这堵无形的高墙,它使艺术家重新站到万物生长的大自然面前,将自己的真实的视觉经验作为艺术冲动与灵感的源泉。通过现场写生,人们重新看到一个不是被现代摄影器材所终结与固化的视觉机制所呈现的图像世界。它让我们直接还原到活生生的并在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当中去感知与体悟。写生能够调动包括视觉在内的所有感观,而且使人与土地、植物与天空融为一体,从而激发出全新的生命感觉与宇宙情怀。
这一点说起来并不是奇特,中外文艺思想史许多美学家都有过精彩的表述。举个例子,《文心雕龙·物色》早就讲到人和世界、人和物质之间的关系,深刻地论述了真实世界对诗人和艺术家内心感受所产生的影响:"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在中国传统美学"物感"理论看来,人面对自然界都会随着环境的改变发生自己心态的改变,诗人和艺术家正是在这种情绪与感受的激发之下产生创作冲动与激情的。
视觉艺术同样如此,当艺术家把工作室移到室外进行现场写生之时,艺术家会成功地逃离机械性与模式化的图像世界与视觉方式,他们的感观系统将获得一种全新的生动感、一种全新的生命感,一种变动不居而又独一无二的当下感、偶发性和瞬间性。这是就是绘画写生作为艺术开启的第一个意义,即艺术作为向新世界的开启,它对一个生动而个性化的新世界的呈现。
二 向身体的开启
审美活动过程中,我们对艺术的欣赏会形成一种固定的模式。而艺术家也会在创作过程中形成一些独特的感知习惯、构图习惯和色彩习惯。作为绘画过程的支撑物,艺术家的身体会因为长期在室内活动和工作室的创作活动而被凝固起来。一个丧失了真实世界具体时间、空间与景观的感知主体,同样也就缺失了艺术感知与想象的创造能力。
写生有很重要的特点,它能解放我们的眼睛、手和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它还能够解放我们的触觉,让我们在重新和自己的感觉打交道的过程当中开放自己。法国艺术史家福西永(Henri Focillon,1881-1943)在《形式的生命》一书中曾经有些论述特别有意思,他说我们在接触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的眼睛是从世界上飘过去的,只有我们的手才能触摸这个世界。也就是说,他把手,把我们身体的感觉当作艺术家、现实世界和艺术作品之间的审美中介。通过非常生动的有体温的感性接触,艺术家通过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触觉才创作出艺术作品。
从这个意义上讲,写生正是福西永在《手的礼赞》一文中所倡导的那种富有激情与生命力的审美活动,它让画家被日常生活和传统视觉方式中所形成的僵化主体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当中,重新在新鲜的感官触动中感受到身体本身所蕴含的丰沛激情,从而开启出艺术创作源源不断的澎湃动力。
三 向他人的开启
在现在的艺术生态中,绘画写生活动的重要性还表现为它是作为"孤僻个体"的艺术家向他人的开启,是向友谊与交往的开启,是向艺术共鸣、艺术商谈与艺术探讨的开启。
在2015年"回望桃花源:龙泉驿桃花故里艺术之旅"系列活动和"触摸乡愁--当代风景写生邀请展"当中,参与写生活动的艺术家们都体会到了写作活动和艺术交往对自己的开启作用。在桃花山里和桃花沟中,来自北京、成都、重庆等不同地域的艺术家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感受春天的气息、观赏桃花故里的美丽景观。在这一过程中,艺术家的创作活动不再是一个个孤独个体在一个个封闭房间中的自我抒情性的行为,而是一个和周围的朋友、和很多同行一起交流生活、交流艺术、交流感受的一种场景。交往行为是人类原初的本能之一,作为社会性的生物,人类不仅通过人与人的关系构建起社会生活庞大的活动空间,而且也建立了丰富多彩的文化形态与艺术世界。中国儒家传统文艺思想讲"兴、观、群、怨",其中的"群"就是对艺术活动所具有的共鸣、交流与聚集功能的精炼总结。
写生活动使得艺术家的创作活动从空间到关系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艺术家的自我不那么孤独与僵化,他开始考虑他人的观看方式、他人的感受乃至他人的技术手段与创作方式。在这里面,我们可以发现西方著名哲学家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与交往行动理论潜在地产生着作用。同时,我们还可以借用当代西方美学经常提到的"互文性"理论进行思考。"互文性"理论提醒我们,所有的图像文本与文字文本具有相互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实际的创作过程中,一个艺术家无论多么固执、自我与封闭,他总要受到同时代其他艺术家及其艺术作品的影响。绘画史实告诉我们,艺术家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实际上是通过周围图像文本的同与异关系来定位的。每一个艺术都非常关心他人的艺术面貌与图像形态,只有通过异同比对和差异审视,艺术们才能在交往中发现自我、确立自我,并最后完成自我。写生活动可以调动每一个参与者的交流热情与生命激情,其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写生给大家找到了一个契机,它让每个作为孤独个体的"自我"向"活生生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转变并得到一个全新的开启。
相对于当下的架上绘画和其他的艺术创作活动,我认为写生活动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针对性。总起来看,写生活动至少具有上述三重意义与价值:首先,写生通过对繁琐而日常的现实生活的爆破,让一个鲜活生动的新世界向艺术家开启。其次,写生炸裂艺术家长期以来形成的视觉方式与创作习惯,让他们向着自己的身体开启出来。最后,现场写生让艺术家聚集在一个具体的场景,从而让艺术家作为一个个体和独特的"我"向朋友向他人而得以开启。作为向惯性感知习性的爆破与向全新视觉方式的三重开启,写生活动对于当代艺术的价值还将得到艺术界持续的重视与高度的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