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与都市的关系上,有艺术家直接把都市生活的场景纳入自己的作品中,进而用都市的片断场景构成它们的元素,正如艺术家刘芯涛那样呈现都市边缘有人之夜景,
溃夜图的场景图式,开始于2005年刘芯涛完成的一张彩色作品(《溃夜05-1》)。一座棺材式的长方形建筑,如一艘行使在水面上的旅游船,船底呈血红色正在流淌腐化,里面倒影着灯光,屋顶模糊不清的绿色植物也处于腐烂的过程中,建筑物前的路标牌孤零零地伫立、无人理睬。他“以《溃夜》命名的这组作品,将我们的视界引向白天喧闹繁华尽落的暗夜,县城空旷的街头、无边的灰暗、模糊不明的灯光、失落孤寂的行人,只有商业厨窗和广告灯箱闪着覆盖一切的欲望之光……用四川艺术家熟谙的传统表现性的笔法涂抹的这些单色风景,表达出一种空虚焦燥的生存感受,真实裸露的感情和挥之不去的伤怀与乡愁。”(“《溃夜》的焦虑与哀愁”,叶永青语)
《溃夜05》系列,处于城市之夜患绝症的初期;《溃夜06》系列,夜的绝症扩散缓慢,但画面给人的还是不治之症的感觉,依然没有得医治的希望。溃夜图的前景边缘溃烂,仿佛夜里一场暴雨后还没有清理的街道,而且是一条条没有灯光的街道,遍地充满水淋淋的污垢正面向观众蔓延过来。《溃夜05》系列溃夜图的后景,大多为写意的几何图式,用四川艺术家惯用的表现性笔法单色涂抹而成,或为一段雨中朦胧的夜路,或为路旁夜晚赶路途中映入眼帘的农舍,或为夜间进城转角处的一座灯光微弱的大楼,或为县城街口一块肯德基的招牌,或为上方挂有毛主席像的城墙门洞,或为行使的双层公共汽车与其后的巨幅灯箱广告的辉映,或为被射灯照得明晃晃的礼堂式建筑。假如你生活在都市,却不明白这种寄居能否持久,于是,你会踏上还乡之途。不过,所还之乡,不一定是故乡。只要你跟随艺术家在雨夜从路上来到一座县城,你就会沿途所见这些依稀意象,从无人到有人,从有人到鬼影般的人群。《溃夜06》系列的画面,完全取自县城的都市生活夜景,表明生病之夜在夜中怀胎受孕,除了前景边缘溃烂更深外,局部也开始流脓,刘芯涛故意在黑白色的画面上保留下流汤滴水的果效,素朴而单纯。其中充斥的意象,为丰胸减肥的女性广告、映射着公共汽车的广告灯箱、古老幽静的庭院前台、恋人依偎着的汽车站台、刚从远处驶回的私人小车、邂逅相遇又分手的行人、躲在灯箱背后拥抱热吻的恋人、餐馆污渍油腻漫过的下水道井盖、下身半裸侧躺面向观众的女人、即将拆除的街边市民人家、麦当劳的迎客灯箱广告、被撞翻在地的摩托车。总之,廉价的小车象征着生活的品质、相爱的情侣意味着生活的甜蜜、污浊的井盖表明生活不在乡下、耀眼的灯箱期待人迈入豪华的消费、拆除的房屋使人充满对新居的幻想,它们共同组成当代中国大部分中小城市城市化的现实。由于艺术家本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正在经历着阵痛的城市,他了解那里每天发生的事件,更明白人们对大都市夜生活的渴望。他用表现性的艺术书写的方式,记录下即将消逝的这一切夜生活事件。因为,“人生活在一系列的事件中,而不仅生活在一系列过程中。这是精神的系列。瞬间的洞察、瞬间的决定、瞬间的祈祷——在空间世界中可能毫无意义,但它们把生命凸现了出来。” 可以说,他的每幅溃夜图,乃是对都市小城人群的夜生活场景的写意书写,他名之曰《溃夜之一事件》(2005)。“在形式上,刘芯涛的画面呈现为一种上半部的摄影性影像往下过渡到一种表现性的笔触和大块风格化的斑痕,下半部分通常就像一摊溃烂和流脓的巨大伤口。”
这些图式,注定了要成为一种历史的视觉记忆,它们是为了将来的读者理解中国在21世纪初期所发生的事件而预备的图像文献。作品所表达的对象在现实中虽然是暂时的,但是,这种艺术书写却具有永恒的价值。因为,对于艺术而言,永恒之物其实不是在物理时间中永远存在之物,而是在其中正在消逝之物。城镇的城市化、城市的都市化,在欧洲经历了一千年的时间才在今天得以完成,而在中国的有权者看来,欧洲人的一千年不过是中国人的十年或几十年。这种急功近利的美学造成的中国人城市人格心理问题,也许需要花一千年的时间来克服。即使是天才的艺术家对此也束手无策,他们能够做的工作就是见证其间的历程。刘芯涛的溃夜图,正是对遍满华土的城镇的城市化、城市的都市化历程的艺术记录;图中街道上匆匆行走的过客,预示着这个历程的非人道性及其转瞬即逝的命运。
不知为什么,他的不少溃夜图里都出现了情侣拥抱的意象图式。或许,今天生存在地方县城的人们,由于夜生活的相对单调,年轻人只有在相爱中寻求生活的乐趣。一位学者如此解释说:“深夜来临,人流四散,店铺各自关起了自己的大门,街道要休息了:白天的喧哗似乎令此刻的街道疲惫不堪。街道逐渐安静下来。但是,安静的街道并没有夜晚,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彩灯让街道处在一种黄昏般的闪烁之中。这个时候,在某个街灯难以顾及的充满阴影的角落里,阴谋或者缠绵的爱情在嘀咕嘀咕地发生。”
随着刘芯涛加入成都南部的蓝顶艺术家群落,他最近的作品在主题关怀上从对自己家乡县城的关注转向了成都周边的城乡结合部地带。其中的主体图式,大多为一段都市边缘建筑的残片。也许,在繁华的都市中心,我们最多只能体会到一种传统城市风景没落的伤感,我们从中不可能见到残缺的溃夜场景。换言之,如果刘芯涛要将溃夜图推向一种经典艺术图式,他只有以边缘艺术的创作心态来持守这种使命,尽管其创作的结果不一定是边缘的。当然,当代艺术的实验,并不意味着像一些成功艺术家那样仅仅是改换表现媒材进行极限复制,其实有着无限丰富的可能性。至于如何实现对大都市生活的溃夜表达,乃是艺术家的个体创作实践才能回答的难题。
刘芯涛的溃夜图式,只是隐约存在于他的早期作品中,而且更多是在主题关怀方面发生关联。《都市民谣》(1997)把都市人用麻将、纸牌娱乐的片断,一同画在涂鸦后的墙上,有的以冬天的衣物为画面的背景内容。《伞下的合影》(1996)是人无关而共在的摄影瞬间,《青春无限》(1999)传达的是都市女性虚情假意的娇柔妩媚。所有这些作品,事实上都和都市人的否定性生存状态密切相关。不过,《恍惚的人》(1999)总是被悬置于半空中如梦不真,它所暗含的夜的主题,同上述都市人的题材一起,发展出他近年的场景之夜。至于图式关怀方面,2005年的《逝去的风景》系列,比《中国风景》系列充满更多写实因素,其中高高耸立的烟囱代表着一个轰轰烈烈的工业时代的结束。“它的主要意义在于开掘出一个关于破败的空间记忆的主题,即通过让一个物质现实的破败进入视觉记忆后的感伤主义化,使这个破败状态转为一种审美化的影像现实。”(同前,朱其语)同期的《中国风景》,把传统山水画的写意风景与现代的都市夜景并置成立轴,在一种荒诞的对比中展开了对乡村县城的都市化的荒诞的批判。因为,古典山水与现代都市的融合,无论在艺术实验里还是在现实规划中都只是外在观念意义上的融合。这或许是刘芯涛毅然决然地转向溃夜图的艺术实验的深层动因,即使它能够为自己带来丰厚的经济利益。不过,正是从其中的片断场景,我们可以隐约地领悟到溃夜的内涵,一种不伦不类、趋向腐朽沉沦之夜的规定性。
至于刘芯涛的溃夜图的起源,我想和他近10年的生活处境应当有着内在关联。1997年参加“都市人格”展后,他总是往来于成都这座中国西部的边缘都市与乐山县城之间。每当他从成都归来还没有来得及消化那里发生的一切图景意象的浮华时,乐山城的满街狼藉载着都市化的向往又立即撞入他的心灵,它们仿佛才是自己真正熟悉的朋友。正是在这种城乡意象的反复交织中,孕育出他对溃夜的理解感受,进而生发出现在的溃夜图式(2006年11月10日第一稿、22日第一稿于成都,作者为《人文艺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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