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这些花朵,这些近乎亡灵的
束腰者,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欧阳江河,《花瓶,月亮》
我不知道画面上这些形体的名字,我无法称呼她们。
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是用“她们”,还是“他们”,或者就是以“它们”来指代!我只能以手指着:保持沉默,是的,不要,不要去言说,不要企图去触摸她们!
尽管她们如此枯干,如此冰冷,但是,你不能去触摸,你不能伸出你的手,你要知道,其实你也并不能给她们温暖。
她们枯冷的形体,似乎就是刚刚从冥府中回来,转身进入尘世的亡灵:画家以她的笔触轻轻触及到了她们,她的笔触如此之轻,似乎艺术家自己也害怕触摸到她们。
这些画面上的形体她们能够给予彼此以温暖吗?她们,两个,或者三个,似乎要彼此拥抱、彼此诉说,有的就伸出了双手,头仰起来要倾诉什么·····
但是,你依然不可能倾听到什么!
她们的倾诉已经发生许久了!还有什么比亡灵之间的茫茫倾诉更加久远?
画面被茫茫之色所笼罩,背景总是很虚淡,这是具体的“色彩”显露出来之前的状态,苍茫之色已然是无色,茫茫之色是色之空茫,色之混沌,这些形体似乎正在艰难地要从这茫茫之色态中显露出来。但是,画面上依然只有一片渺茫,空间和时间都消失了,失去了规定。这是生命本身的迷茫——从茫茫之中,生命如何明亮温暖起来?
现在,画家让我们看到了这些从空茫之中漂浮的形体!
但是她们并不是“身体(Body)”:严格说她们没有躯体的器官——虽然有脑袋,有胳膊和手臂,但是既然如此枯槁,如此冰冷(艺术家把她们命名为《寒武纪》时代的生命),似乎是中性人。虽然,她们看起来是女性——但是没有女性特有的胸部乳房,她们不可能生育,她们关闭了自身,她们完全沉迷于自身了?看着那个光着脑袋的枯槁形体,你要是把她当作什么尼姑,那就没有看见她生命中的苍茫之色!那里,只有快要枯干了的处女火焰在最后的烧尽自身。
不,甚至,她们都没有性别,或者她们是同性的,但是却与所谓的同性恋等等没有什么关系,她们是中性的形体,艺术家栗子深刻认识到:“我认为男、女都不是完美的,但灵魂是完美的!”——也许,这些形体即是灵魂本身?
而且,她们也没有面部器官的表情,是的,她们之间,两个或者三个,试图彼此倾诉,但是,其中的那一个骷髅般的头(可以与那个有着飘扬火焰般头发的脑袋相比)却如此自足,自闭,她佛教般的祈祷姿态拒绝任何的交谈!
倾听手语?最初的姿态之语如何带来颜色?她在祈祷吗?祈祷什么呢?无所祈祷?祈祷空无!空无的祈祷?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没有表情的面孔因而也使她身旁倾诉者的姿态失去了意义。
不要去倾听,你不可能倾听到什么的:你能倾听到空吗?倾听到苍茫之色吗?
更加严格地说,她们甚至没有“肉体(Flesh)”:她们似乎要去彼此触摸,如同在《梦之浮桥》中的三个躯体:面部似乎在接近,但是她们闭着眼睛,几双手似乎都试着去触摸对方,但是她们如此枯槁,如此冰冷,哪怕身上孔雀红和孔雀绿的暖色也无法增添些许暖意:中间那个裸体者尤其枯槁,她没有被画出头来,尤其是她们的手指如同枯骨一般——那是死亡的触摸?那是对触摸的拒绝!
你要触摸到空?不要触及她们,你不可能触及到她们。她们似乎来自于彼岸,从冥府里刚刚返回。
也许我们只能把她们临时描述为形体(Figure),她们只是在飘动的颜色,在空茫之中漂浮,只是被轻轻的薄纱缠绕着,随着轻纱的漂浮,似乎她们也要漂浮起来,随着颜色漂浮起来,是颜色在画面上飘动——因而,她们其实是“色体”!
色体:一个无法在人世间对应的词,一个无法翻译的词!不是有着颜色的形体,而是色彩本身建构起来的形体!色体,不再是人的身体,也不是动物般的肉体,这里没有肉的鲜活和重量!当然她们也并不是凝结之后的有着器官的躯体,她们是无器官的形体——色体!她们有着色态,她们,只是一股气息,生命还残剩的最后几缕气息,因而她们可以被吹拂起来:她们是颜色本身之间在对话,在倾诉——是颜色本身在建构自身。
是的,色即是空——你不可能倾听到她们之间的倾诉;空即是色——除非你触摸到了那无尽的空茫,那里,生命也许并不是死寂。
她们在渺茫中缥缈,可以被轻轻吹拂起来,她们如此之轻,几乎没有重量。
她们是灵魂本身,是灵魂的色体——似乎灵魂不再需要身体和肉体,如果灵魂需要寄托——那一定是最为稀薄的气息,在最为脆弱的形体上:因而即是在美的形体上。在这里,在女艺术家余丽(即栗子)创作的2006年的作品上,这些色体即是她们自身——作为死后的魂灵的形象,作为亡灵的形象。这里有形象产生的根源——只有在死后,成为遗体,才可能成为形象,但是,在对形象的描绘中,她们似乎获得了另一种存在——非生命的存在,最为少的存在:几乎没有,一无所有的存在。因而作为灵魂的色体,她们并没有欲望,如果她们有欲望,也只是色欲本身——对颜色本身的欲望,这是绘画本身的生成!
女艺术家栗子对于颜色无疑有着非凡的天赋。绘画开始于对颜色本身的激情——绘声绘色:绘出颜色,绘出声音,或者说,这里的声色都是色态,都是佛教所言的现像或色象(或色像)!事物并不真实的状态,但是,离开了色像,并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只有这个世界,只是要在色态中触摸到空无!
中国绘画艺术已经深受佛教的影响了,强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教却催发了中国绘画的繁荣兴起!想想敦煌艺术吧。“色”与“空”的对举,并不是对“色”的否定!我们这里无意于去讨论这些复杂的历史背景和相关问题,艺术家只是凭其艺术的直觉触感到了颜色内在的生命,以及那不可触及的空茫!
“色”中已经有了“空”?那是“色”之茫茫无尽?那是“色”之虚无状态?色体如何展现这个虚无的状态?画面如何敞开一个空无的空间?
如果“色”是要被抹去的,要被“空”掉的,那么,绘画在中国艺术家的心魂中,一直面对着对绘画本身摧毁的威胁?这甚至是一个命令——抹去画面上的颜色,成为无色,回到画面上最初的空白上!“色”必须被抹去,必须是无色?
你不要说的太多,你甚至不要触及画面,你的笔是多余的,你只能以最少的色彩来描绘这些刚刚返回的亡灵们的形体!所有尘世的肉体之美不得不就此没落?因而只能通过极端剩余的色态来保留美?
你问:什么样的死比死更似死?什么样的美比美更像美?什么样的花比花更像花?什么样的爱比爱更加是爱?
你却说——爱比死更冷!在空无之地,只有元素本身的冲击才能带来温暖?你不可能来增加什么。你只能独自承受更冷的冷,更枯的枯。这是几乎不可能活的生命状态!
我们只有悲观的肉体,当冥冥的预感袭击我们,生命靠近冥府,这即是那些色体的位置!她们是彼岸之花,在死亡之路途上,所有的花朵败落之后,还最后剩余的花朵。
但你不知道这剩余的美丽来自哪里!你伸出的手,似乎也在祈求?
她,她们还在倾诉什么,这个身披黑纱的抚琴者,似乎刚刚停止了弹奏:但是,裹身的飘动纱裙似乎在代替她弹奏!这是无弦之音——中国文化传统中早已失传的声音!那才是真正色态的言语:黑色的哀悼中会响起什么样的乐曲来穿透麻木了的枯槁躯体?那是黑色本身的倾诉?
你的凝视不禁一阵阵颤栗,一个颤栗的空间,虚空的空间开始扩散开来,那是色态本身的呢喃低语?
《般若心经》所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是最为寡淡的哀悼,这是对逝者最为无力的挽留。但是,这是最后的余力。
美,已经无边而没落——如同诗人欧阳江河所言。美,在世界上,已经越来越少了!她们没落在何处了?在地狱的边沿?在哪里?在哪里还残剩着美最后的余韵?或者,美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美已经是多余之物!
你说,美,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本来就不需要美?美被归回到悲观的肉体上,残剩的美在塑造着那些最为优美的肉体:她们的泪水甚至都已经枯干,空无所依!
因而在《般若心经·彼岸花》中,我们看到两个透明的躯体在水中相互靠近着,其中一个似乎要亲近另外一个,水,是透明的——透明的疼痛,而水中的薄纱更加透明——这飘逝的时间带来枯冷之美。她们似乎要浮上水面,渴望升起来。但是,触摸的火焰在彼此的沉默中更快地化为水,淹没她们的激情。
你说,她们是彼岸之花!这是你的命名?但什么样的手可以触摸到这水中的色体?除了颜色,还是颜色!
她们在等待哪一只灵魂之手的抚摸?谁在召唤我们委身于她们松开的乱发?年轻的女艺术家并没有挥霍悲伤,她的哀歌隐忍而淡然。
你惊讶于年轻女艺术家内在灵魂的坚韧。
她们彼此之间可以给对方带来温暖?她们试图去亲吻对方,但是,带来的只是亲吻之中最冰冷的一吻。
你几乎听到了她们之间如此表面的低语,她们彼此对抚摸的召唤,但是,她们的根生长在死亡之地,上升的水无力托起无数暧昧的预兆,水,上升的水只是加深了彼此的疼痛。
如果有颜色,比如那鲜艳的红色,是否就可以给这些枯冷的生命以温暖?在画家那里,那是更加彻底的绝望:《恶之花》的绽放只能以鲜血来滋养,《莎乐美》中她舞蹈的红纱裙只能以他所爱的先知的血来浸染。
据说,按照基督教《新约·福音书》的大致描述,以及后来的艺术家比如王尔德等人的虚构,迷狂的莎乐美在希律王面前舞蹈的那出令人惊艳的舞蹈,就名为“七重纱”,艺术家说:轻纱飞舞,美得动人心弦,却像是罂粟一般。因而,我们的女艺术家一直试图在画面上表现出轻纱那毒焰一般的激情。
是的,美,如果还有,也是被“血红”所渲染:
“因为美无非是
可怖之物的开端,我们刚好所能承受,
我们如此惊羡它,因为它泰然地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怖的。”
——《杜伊诺哀歌》之一,里尔克
如此寒冷枯槁的美,那是美消失之中的最后余韵,但是,似乎我们只能通过暴力,以血红来渲染,在惊恐和惊骇中唤醒美!甚至美的天使也是可怕的。
这样,绘画就再次面对着颜色本身的摧毁,绘画之人必然也在承受色体的疼痛,何况我们的女艺术家栗子还如此年轻,她如何可以承受这美到来时毁灭的力量?艺术如何可以拯救这美的残忍,她红色的毒焰是否会烧灼任何的抚摸之手?绘色之手?
绘画,不过是以颜色去覆盖那些枯冷的肉体,从自己的肉体中流出温存,去抚摸亡灵们的肉体,形成色态的色体,让亡灵们重新苏醒回来。
与美结伴而来的色体,就是一个新天使?
我们的艺术家不得不发现她自己的新天使!以次来拯救绘画本身?
这是一个色态的新天使?她是一个新的使者?美的使者?
在《般若心经·彼岸花》(31.《般若心经·彼岸花》,2006年10月,170CM X 150CM)中,那个要离开地面的色体,她色体侧向左边,背对着前方,而头仰起来了,似乎是身后的风吹起她来,她身上的绿色薄纱飞舞着,地上的暗草似乎被这薄纱点燃了:爱的焚烧点燃的是无尽的寒意。
是的,她们是彼岸之花。
艺术家在手记中写道:彼岸花,一般被认为是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花有种特殊味道,昆虫和老鼠之类的不喜欢靠近它,所以常常被种在坟墓边驱逐虫害。彼岸花:此乃佛家语,荼蘼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开到荼蘼花事了,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彼岸花,她颜色时而如鲜血,白色时却又如白雪,她灵异气氛浓郁的花花香,据说有着魔力,还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春分前后三天叫春彼岸,是上坟的日子。秋分前后三天叫秋彼岸。彼岸花开在秋彼岸期间,非常准时,所以才叫彼岸花。彼岸花,开彼岸,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彼岸花,只是剩余的花,最后的花,以遗忘来滋养自身的花,但是却又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彼岸花——这是——来哀悼你的花。是的,哀悼者抵达了,那未来的哀悼者——你的幽灵,提前到来。
你不禁想到,也许这是年轻的女艺术家在发明她自己的纳卡索思——自恋的美少年,哀悼着自己的美,最后变形为水仙花,在哀悼中生成为它者——彼岸之花!彼岸花,那是哀悼之花。
彼岸花,又称曼珠沙华,她的英文名是red spider lily,丽丽——汉语重复的叠音会润色那枯槁细长的形体,总是还有、一直就还有——剩余的美丽,在绘声绘色中,艺术家在铭写自己的名字。
你这里的书写,也不过是再次如同艺术家那样,书写她美丽的名字。
彼岸花是哀悼的化身,如同诗人欧阳江河在《花瓶,月亮》中说到月亮时——“月亮是对亡灵的优雅重获”一样,画面上这些中性的色体也是让亡灵们的色态可以被我们所观看。
在画面上,这些彼岸花变形为亡灵们的色体,只有薄纱淡淡的蓝色会飘起些许的暖意,来温暖亡灵们冰冷的“肉体”——当色态回转到人世间,成为肉体,这肉体的温存如何在悲观中滋生出来?
这些彼岸花,这些色态的肉体,她们不是幽灵,却甚似幽灵。
在《般若心经·彼岸》中(29,《般若心经·彼岸》,2006年10月,170CM X 150CM),一个枯瘦、枯干的色体苍白地裸露着上身,带着对时间疼痛的最后记忆,她的头部朝上右边前方,蓬乱的头发被前面迎来的风吹散开来,两只白色的胳膊向后甩开,似乎也是被风吹起来,或者说如同翅膀,她裸露的形体下身由一片极为细薄的蓝色轻纱贴着,因为风的吹拂,这轻纱更加贴紧躯体,整块的纱巾也被吹动起来,如同天使的翅膀!薄纱淡蓝色的暗影漂浮在水面上,水面上有着岸边丛草的轮廓,这是一朵被风吹拂起来的花?
她迎风而吹拂起来,是要去往冥府还是回到尘世?
她的双眼紧闭——她不再抱有希望,但是她被吹拂起来了,她手臂的姿态非常顺从,似乎手臂的关节已经滑脱,因而也许她还是愿意顺从于未来,从前方吹拂而来的风使之漂浮起来——使之脱离死亡的冥府之地,似乎她在享受或者沉浸到了自己身体被吹拂起来的轻盈之中。
轻纱如此之轻,她的身体似乎要与轻纱一样轻,但是,她空无所依,薄纱贴着她,她似乎要感受的只是这薄纱的滑动?薄纱的抚摸?
薄纱的抚摸,由风吹起,水上的色态的倒影非常微弱,但是,一道弧形的薄纱的影子却无比优美——似乎那才是真正的肉体,似乎那是她冰清玉洁的可以隐去的色体。
这些飘舞的薄纱如同莎乐美的“七重纱”,重重但轻轻的罩染——油画所保持的克制带来了极其微弱的美。但是,不再是外在强加的红色来温暖——那是莎乐美的血腥之爱,现在,则是轻纱的书写,蓝色的抚摸之手,如同烟雾茫茫的书写,一边书写,一边抹去自身,这是亡灵们的款款倾诉。
因而她们没有肉体痉挛的疼痛,只有轻盈漂浮的细微感觉,这些色体比蝴蝶的翅膀还要轻,也许,她们就是从蝴蝶残留的梦中刚刚飞出来。
她细长的色体刚好离开水面,因而她还是那么冰凉,但是,她们已经进入了尘世,立刻打上了尘世悲观的色泽——她枯干的手臂似乎是挽留往昔,似乎又是顺从未来的感动,这悲观的尘世肉体并不歌唱,她刚刚从冥府边缘离开,只是轻轻一跃。
画面被她的这次飞跃而分隔开来,水上面的世界和下面的世界,这是阴阳两界的空间区分?因而画家的签名刚好在水面上——把名字书写在水面上,把美丽的名字书写在水上,或者书写在岸边,那是一个花体的黑色签名,签名产生了区分,每一次的书写,就在画面上,产生了生和死的区分间隔。
这是艺术家对美的拯救方式:美,被未来的一阵无名之风吹醒,哀悼的色体感受到了这股力量,她并没有沉落和没落,她还残留着飞翔的梦,因而她变轻了——薄纱那最为微弱的力量带动了她,这薄纱卷动了大地和众水睡眠中最弱的波澜——薄纱在水面上的投影,似乎这弱水可以滋润她枯干的肉体,那是对色态的暗示——枯槁的色体已经失去了重量,而由薄纱而吹拂的水上的投影才是美之色态的形体——她是如此的缥缈:几乎不存在!
这是生命在变轻时刻的飞翔——那是梦所书写的抒情!在人世间,这是残剩着美的肉体。
在绝望之中,这淡蓝色的薄纱带来了最为微弱的温暖:尽管这温存在风中会立刻被吹散——但那也是我们在这个尘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寄托的肉体。
【编辑:霍春常】
夏可君,2006年11月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