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架上绘画艺术走到了它的临界点,随着1990年代从玩世到艳俗,伴随政治波谱的三种表现风格的反复自我复制,绘画对反抗和躁动形象图像的尽情表现之后,中国当代艺术来到了一个转折点,即绘画如何向着绘画艺术的绘画性和精神高度冲击,而“抽象绘画”就成为中国当代艺术提高自己品质的一个最为根本的尺度。
中国当前抽象绘画已经有过一些极为有意义的探索了,我们可以看到如下的几种方式或一些步骤:首先是那些带有中国文化写意与西方表现手法结合的抽象画,这是一个比较直观的结合,虽然中国文化没有西方意义上严格带有数学式几何抽象的哲学观念,中国传统文化的写意笔法还是带有某种表现的变形特征的,比如赵无极的尝试就比较成功,我们在吴冠中的作品上看得更加清晰,对物象的简化与线条的独立同时进行,呈现为带有装饰意味的准-抽象作品,显然这还只是带有直接借用和线条简化的抽取,更多还是现成的取用,没有施行形式自身的抽象,只是传统写意的沿袭,有着明确的意味和意境,我们可以找到这些图式的明确意义(signification)。然后是更多带有文化符号的抽象画,比如那些带有十字形的抽象化,无疑丁乙的十字在最初满足了抽象绘画的一般要求,十字形体现了西方文化和西方艺术的内在关系,其中有着时间对空间的切开,当然,丁乙选择十字形,如同其它艺术家也在作品中使用十字形,并不一定是基督教神圣精神的在场化和扭转,而是一种带有不同于中国文化天圆地方或气象混沌的开放结构,这个层面的抽象作品在实验水墨中体现更加丰富:很多人都使用大量的中国符号来作为抽象的元素,比如刘子建等人的作品。对带有文化象征符号(symbol)的自身重复,在重复中让这个符号成为独立的画面手法主义的建构,不再依托于它原来的象征意义,这是对所指意义的还原或者减弱。随后,必须减去这些文化符号的意味,只是纯然能指自身成为记号,只是记号(sign),如同汉字被还原为偏旁部首而已,只是笔画或者笔划,当然这些基本的笔划还是有着少许意义的,这就是个体签名的可以辨认性,我们继而看到了很多带有个体印记的抽象作品,比如丁乙的十字形就最终演变为他个体的显明标记,只要出现十字,我们就想到丁乙的作品,这是艺术家更加自觉的个体签名,是个体精神的体现和加强。显然这也是与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诉求相通的。
但是,问题也在于,这种抽象是否只是在重复而已?他们是否认识到,重复多了,也就失去了意义,自身的重复既是加强自身也是在消解自身,因而也是对绘画自身的消解,而这也正是抽象绘画需要经过的无意义阶段!抽象绘画不同于具象绘画也就在于此!这需要接下来对笔划作进一步还原,那就只是划道道,最初的偏旁部首只是笔划,只是画出的道道而已,只是痕迹(trace)!那么,每个艺术家自己也可以增加一些无意义的新的笔划,这就是增加一些假字或者无意义的字,这个时候,抽象开始出现转折,或者真正的抽象将要开始了。这是所谓的“无意义”的抽象:抽象一定要经过一个无意义的过程,否则抽象依然只是现存事物的简化,只是已有象征符号的抽取,只是对已有事物的变形,因而极简主义在中国流行不是偶然的,但是,现在中国的抽象作品必须经过无意义的洗礼。我们在较早2003年名为《念珠与笔触》的抽象画展览上看到的更多就是这类作品。其实徐冰的《天书》这个看起来不那么典型的作品也是最为直接彻底体现了抽象的最初冲动的,徐冰的《天书》就是无意义的所谓方块字,或者带有美术字的痕迹,只是无意义的笔划的刻写而已。这拒绝了意义,这是所谓以虚无作为劳动的意义。其实是在无意义的劳作中体现绘画自身,体现绘画行为自身的意义,转向对绘画自身的表现。
那么,面对无意义,如何可能进一步还原?如何让记号呈现出抽象的纯然形式?是对踪迹的再次涂抹(retrace)?成为纯然笔触自身的内在区分?这需要从无意义中展现这个“无”自身的意义,这个时候,真正的抽象才开始出现,我们在实验水墨画家那里,比如李华生的水墨格子、梁铨的拼贴线块、张羽的指印上看到了抽象的新形式。看起来没有意义,只是画格子,或者只是拼贴起来的线条,或者只是指指点点,但是,这里有着一种新的形式感,而且恢复了传统艺术的内在精神,以最为不传统的方式重构了传统艺术精神,再次发现并且扩展了传统艺术精神,打开了抽象的可能性。虽然是个体的印记,但是却又抹去了个体的记号,而且不是装饰性的,而在油画作品上,比如我们在徐红明的作品上看到了他非常多的实验和贡献。当然,还需要艺术家更加从混沌中破解出新的形式,这需要在无形式和形式之间找到交错的切入点,这是我们进一步的期待了。
只有当我们把刘可的这些抽象作品纳入这个一步步探索的过程来看待,才可以更加明确他作品的丰富性和独特之处,刘可的作品同样也经过了这几个探索的阶段,他以自己的天分和自觉,以自己特有的鲜明风格,加入了对抽象艺术的冒险与探索,并且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我们一眼看到的刘可作品,就是一种涂写和涂画,他回到了中国人自己原初书写时的表达方式,就如同他自己的绘画方式带有传统的书写姿态,并不是西方以画刀来绘画,而是排笔式的大写意手法,因而不单单是绘画,而是描画和涂抹,不是按照所指意义来构形,也不是按照文化符号来传达观念,而是直接从书写的笔划或者画道道出发,画面上的图式既是人物和事物的形象,也是被变形后重叠起来的事件,都在叙事中交错起来,成为可以阅读也召唤我们去阅读书写的事件。物象的轮廓边缘按照线条或者笔触自身的内在变形反复构成,一次次延伸扩展,构成一个由笔触自身自主构成的新形式。因为是从轮廓的边缘开始变形,因而一下子就达到了对踪迹的层层涂写的层面!
一旦沿着具象的边缘轮廓线开始反复书写,渐渐就打开了画面内在的深度:不再是局部事件形成的平面整体,而是从笔触形成的线条本身上,再次涂写,再次描摹,再次解放笔触本身,让笔触本身自由的生长。刘可让线条与色彩在书写中找到新的关系!在反复叠加涂画的涂画中,直到这些边缘的线条本身独立起来,与这个事物之外的其它的边缘线条产生呼应和意外的关联,不断触发新的形象,甚至,最后这些看似后来出现的多余的笔触自身独立起来,只是笔触自身的纹写,笔触的婉转、变形,如同在画面上舞蹈,只是抽象的笔触在自由地在抒发,我们甚至不必去辨认那是什么样的事物,只是为了表现绘画本身书写的快乐!这也是生命本身流动时的快乐!
如果刘可前几年的作品还服从于叙事和场景的意象建构,而他最近的作品,尤其是名为《声色蓝》和《声色红》的那些作品,我们看到的主要只是有着优美弧线似乎要舞蹈起来的弧线,如同他自己发明的撇捺的笔划!只是笔触在画布上的自由展开。因而笔触更加放松与自由,画面整体上呈现给我们的只有笔触本身在婉转中不断缘构,它们按照即兴的边缘反复构形,寻求可能的各种变化形式,这些有着色彩变化的弧线或纹线似乎在画面上歌唱,从而带来了肉体的诗意!
比如在名为《听狼图》的几幅作品上,水草与水纹一起在荡漾流动,笔触按照不同的方向反复渲染,其中隐含着一些人体的各种活跃的姿态,似乎生命在这里都是彼此交融在一起的,似乎万物之间都在彼此感通变形。显然,刘可借鉴了中国传统艺术的逸笔草草和气韵生动的精神。如同《熊猫和大兵》的作品上,人物与动物的各种姿态生动有趣,甚至一些搞怪的姿态也彼此重叠在一起,画家似乎要表现我们这个时代的迷狂之梦!我相信刘可的作品发现了我们生命内在的欲望冲动,以充满梦幻的色彩捕获了我们无意识的生活世界,刘可撑开了我们内在生命欲望的皱褶!
最让人着迷的还是画面上那些舞蹈婉转的弧线,它们如同气纹或者翻卷的云纹柔婉动人!其浓密的诗意让我们迷醉!长短的弧线犹如无词歌中的衬词,如同嗓音中肉感的颗粒。在边缘的轮廓线上一层层的覆盖,再涂画,直到这个事物的轮廓可能面目全非,而且在笔触与笔触之间有着内在的空白与呼吸的可能性,笔触之间更加透气,我们看到《声色蓝之六》上看到的是婉转变形的线条看似随意描绘出各种石头、流水和树木等等彼此融会的场景,其实物象之间有着内在的经过严格控制的关联。刘可无疑把传统绘画内在流转的气韵以他自己特有的笔触流转的现代方式表现出来了,而且画面的疏密之间,留出了空白,体现了画家更加自觉的变化,从而让内在的气息可以更加自由地运转,更加透气,既浓密又舒畅,而且在一定距离观看,只有抽象的笔触在画面上自由嬉戏。这些不同颜色弧线之间的呼应,带来了无声的韵律,并没有陷入迷乱与狂乱,线条获得了灿烂的灵性,这些灵性又肉感的笔触形成着欢愉的事件!只有艺术可以带来绝对的欢愉——这是笔触本身的自由和奔放带来的书写事件。因而刘可的作品与一般的抽象画并不同,他并不拒绝场景和物象的意象表现,而是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未来的可塑性!当然这也是与他个体的气质,他的年龄和时代精神气质,他自己对艺术的理解相关的。
而且我发现,刘可的这些作品,有意无意之间,与他自己的故乡古老楚国的“道”的精神息息相通!尤其是楚国文化的巫魅气质,如同那些似乎可以驱鬼的图符,或者如同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黑地彩绘漆棺上的气纹以及漆画上的
云虚纹。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气纹卷动的气势所席卷起来,整个世界都可以从流动不息的气纹中变异出来,发生感通:从云纹演变出云气纹、龙凤纹、花草纹等各种几何形纹理——带有纯然的装饰性,图案中几何纹、植物纹和动物纹相互交替交错,对交错的繁复多变的使用是汉代艺术的迷人之处;而且气纹自身成为纯然的形式,只是气息之流转,表现为旋涡般的意志力形式,这实际上也是混沌形态的“错-乱”之变,因为气纹就是流动的生命,流动不止息的“道”!如同巴洛克艺术中的皱褶,这气纹纹席卷一切,也变异一切,让一切成为纯然流动的形式!与万物发生感通!
我相信刘可的作品深入了中国文化生命“道”之运行的秘密,发现了我们当下内在生命的梦幻形式。刘可的作品召唤我们每一个读者都可以自由地去纹写自己生命的欲望,这是艺术最为本质的体现,而抽象艺术可以达到如此的普遍性。
【编辑:张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