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义叔叔,你到底有多少钱?
51岁的当代艺术家王广义像青少年一样热爱飙车的速度感,但在听歌的趣味上忠实于自己的年龄。当他驾驶昂贵的黑色捷豹轿车,在高速公路上提速到160公里的时候,一个女声正婉转而无力地翻唱着罗大佑:“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王广义因此想起1990年代的时光,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问题,但和今天相比,那简直是艺术的纯真时代,中国当代艺术的投资热潮远未到来,大家都穷,别说捷豹,连捷达都开不上。那时候他还算体制内的人,在武汉工业大学任教,是个不修边幅的艺术家,一个对学生没有太多耐心的老师。好日子刚刚开了个头,作为“八五新潮”的领军人物,1989年他在中国现代艺术展上因为三幅毛泽东像大出风头——他在毛像上打格子,惊世骇俗。一个个体户花1万元收了他一张画,他手捧着一万元零钱,手指颤抖,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的经典画面。他“政治波普”《大批判》系列刚有了几幅作品,已被广泛注意,1991年一家意大利艺术杂志选择作为某期的封面。那是“文革”宣传画和可口可乐商标的拼贴,有人说灵感来源于他喜欢在看社会主义书籍的时候喝可乐。多少年过去,他要是愿意拿当年的一张作品换可乐喝的话,瓶子可以摞成一座小山。但他现在喜欢喝威士忌。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青年们还以谈论艺术为时髦,不像现在这么直接干脆——一位自称90后的女生在网上发帖子问:“广义叔叔,我爸爸叫我问一下,你到底有多少钱?”
王广义厌倦讨论所有关于钱的话题,但这事儿不太容易闪过去。20年之间,在艺术商业化的大潮下,中国当代艺术家们无论是从财富还是社会地位,上升的速度都像乘坐直升机那般迅猛。艺术家们曾是体制不容的另类,当年住在圆明园、东村等城市边缘,被警察赶来赶去,查暂住证,随时有被收容送去挖沙子的危险,搞一些前卫展览则要提心吊胆被查封。现在他们大多已跃进新富阶层,成熟艺术家的作品价格动辄以十几万上百万计,还没毕业的美院学生,作品开口也能要价几万。有名气的艺术家们忙于参加国内外的各种展览,他们被各种时尚杂志追捧,穿着名牌服装,出入于各种社交场所。
王广义算是成功者之中的成功者,当年的青年艺术家转眼成了今天的“江湖大哥”,他的财富积累的速度可能比飙车还要刺激。仅仅在2005年,《大批判》系列的创纪录作品还是108万人民币,两年之后,2007年10月,王广义在1988年创作的《毛泽东AO》在伦敦就以407万美元的价格成交,成为当代艺术拍卖价格最高的“F4”之首,其他三位是张晓刚、方力均、岳敏君,他们被称为“百万美元俱乐部”的成员。在有的艺术晚辈们的漫画里,王广义成为一台生产《大批判》系列的艺术机器,而且简直就是台印钞的机器。
装置作品《东风———金龙》,也离不开“毛泽东”的影响。
王广义的个人财富快速增长的时候,在中国当代艺术界非常活跃的英国策展人凯伦·史密斯曾写道:“王广义没有时间像身无分文的艺术家一样呆在阁楼为艺术挨饿。他知道饥饿的滋味也清楚它并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东西。”这涉及到王广义的早年经历,他父亲是东北一位铁路工人,王广义曾经下乡劳动3年,后来父亲退休,他接班成为另一名铁路工人,在连续几次高考失败后,终被浙江美院录取。王广义曾经说,早年贫穷和失望的生活就像是一场灾难。
饥饿不能带来尊敬,但富裕也带来某种危险。今年3月,王广义突然发现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几乎面临一次个人的“政治危机”。起因是他和其他几位艺术家因为不满奥运火炬传递在法国受阻,公开声明退出一家法国美术馆即将举办的展览。有人讽刺他在作一场“没有风险的爱国秀”,话题后来却迅速转移到对他们艺术价值和艺术价格等问题的质疑,一些人认为,王广义等人已经失去了创造力,屈服于市场,沦落为对成功作品的“自我复制”。
评论家黄专说,王广义是当代艺术的受益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受害者。即使是《纽约时报》的记者,也饶有兴味地细述王广义和其他当代艺术家们如何在昂贵花哨的餐厅里享受西餐和红酒,他们去年的一篇报道写到“艺术欢迎资本主义”。王广义希望证明,他不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即使成为富翁,艺术家依然是艺术家。“有钱又能怎么样?可能你早晨起来还是喝稀粥!”他说。不幸的是,钱的问题比艺术问题似乎更让大家感兴趣,一位记者曾问他,愿不愿意像凡高那样拥有辉煌的艺术但穷困潦倒,王广义回答说,他愿意过上好日子,但他也希望自己是一个有一点思想的艺术家。“如果我死了之后,人们说我就是个画很值钱的艺术家,我觉得很失败,我不能做这样的艺术家。”
王广义在北京昌平的一个别墅区买了两栋房子,打通后作为自己的工作室,门前草地上摆放着他的雕塑《唯物主义者》系列,铸铁,锈迹斑斑的工农形象,个个浓眉大眼,踌躇满志,顶天立地,誓将日月换新天的精气神,都像刚从“文革”的海报上走下来。据说物业开始不让摆放这些废铜烂铁,觉得有碍环境,后来知道这是一著名艺术家的著名作品,才态度陡变,说这么摆着挺好。
与很多人想象的“腐朽生活”不同,王广义每天下午定时去工作室上班,大厅里放着几张《大批判》系列未完成的作品,他说从去年就放在那里,一直没有心思做完,楼上库房放着几张早年的《大批判》小画,10年前卖4000美元一张。“太便宜了,现在想起来不可思议。”王广义感叹说。
“大批判”是王广义最值钱的标志,除了架上绘画《大批判》,还有玻璃钢雕塑。 杨瑞春/摄
冷战衍生美学
“文革”式政治招贴和西方消费广告拼贴产生的《大批判》让王广义“又爱又恨”,在王看来,这组如此成功的作品也成为自己被误解的根源。这个系列的作品成为他的标签这事儿,现在也多少让他有些不快——一个符号太强势了,就成了符咒。
1993年,王广义的《大批判》被正式冠以“政治波普”之名,他本人被视为中国波普艺术的标志性人物。《大批判》代表的“政治波普”从那时开始成为西方认识中国当代艺术的主要途径,而评论王广义的艺术成就,也不可能绕过《大批判》。一些批评者认为这些作品不过是价值不大的“双重照抄”,甚至有人认为他的成功不过因为迎合了西方战后以冷战战略钳制中国的需要。但评论家黄专认为《大批判》是被误读了,“它以重新构造图像意义的方式去解构原有的图像,它以文化批判的态度取消文化的重负。王广义的《大批判》正是由于重组了中国政治史与西方消费史这样两种异质的图像而使图像自身产生了某种新型的批判力量”。
9月1日,王广义在深圳何香凝美术馆的展览取名叫《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和其他两个当代艺术展览同时开幕,艺术家、策展人、画廊老板和拍卖行的经理们从各地赶来,兴致勃勃,除了王广义,他们还能看到张晓刚和方力均等知名画家。半个月后,雷曼兄弟控股公司便宣布破产了,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华尔街陷入一片混乱当中。再过半个月,香港的索斯比秋季拍卖会上,当代艺术品专场的拍卖成交率不到60%,大量作品流拍,其中包括3幅王广义的作品。
展览对待《大批判》的态度很坚决,观众们从一楼找到二楼,再从二楼找到三楼,《大批判》一张都没出现。主要展示的都是王广义的装置作品,在声名卓著的王广义的第一次个人展览里,那些最最昂贵的“标志性”作品消失无踪了。
他说:“如果人们看展览的时候头脑中还残存《大批判》这个影子,就足够了。《大批判》对大家来说太熟悉了,有众多误读,已经成为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事实上大批判也仅仅是我思想中的微小环节,只是在社会学意义上被放得太大了。”用一种近乎发狠的方式,王广义试图把测量他的那根指针强行扳回来。
黄专作为《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和10月在伦敦路易斯画廊举办的个展《冷战美学》的策展人,非常细致地清理了王广义的思想历程,他要展示的是王广义“被遮蔽的意义”,“王广义非常复杂,所以,‘另一个’王广义也不一定就是真实的王广义,但却可以看到他艺术的基本策略”。但在《大批判》的耀眼光芒下,人们忘记了王广义曾经创作的其他大量作品,比如用艳丽的粉红色人造毛制作的《VISA》等一系列的作品——王广义发现在当代文明社会中人从生到死所办的所有文件里,VISA最具意识形态特征,他从中读出了国家权力审查者的“阴影”。比如,《一份报纸的历史》使用《北京青年报》为材料,通过一份报纸的创刊、停刊、复刊表达中国特殊年代的特定政治历史。黄专说王广义是“那种充满力量但又无法捉摸的艺术家”,“作品都有很强的历史问题逻辑,也有很强的直觉性”。
不过,这两次展览最重要的功能还是推出王广义的新作品《冷战美学》。这组玻璃钢着色的装置作品像《大批判》一样具有让人熟悉的历史和政治特征:在何香凝美术馆的一个展厅,整整齐齐趴着三十多个红男绿女,头埋在胳膊里,腿都伸得笔直,鞋底白白的一溜下来。他们在躲避的是背后幕布上正在发生的核爆炸,蘑菇云升腾而起,照亮灰暗的展厅,这是录像装置作品《恐惧状态下的人群》。《拍打带病毒昆虫的人》则被穿戴着防毒面具的玻璃钢雕塑占据,戴口罩的妇女几个一组半蹲在地上,拿着拍子消灭蟑螂苍蝇等害虫,害虫的影像从顶上投射下来,不断变幻。《冷战美学》让人感到一种熟悉的紧张和不安,那是中国1960年代冷战高潮全民军备搞“三防”(防原子、防化学和生物武器)的国民经验。
在王广义看来,这个世界的政治格局依然是冷战时期埋下的种子的结果,他所理解的“9·11”和基地组织都是冷战的另一种表现方式。“种子长大了,变得枝叶丰盛,很难找到原来的样子,但是高人会知道,它的原型是那样的。”
“冷战是一个敌我假设,如果现在世界格局一切都歌舞升平,那我的假设是不存在的,现在的格局在验证我这种想法的正确性。”对王广义来说,战争永远存在。
为这些玻璃钢塑像刷上油漆,王广义觉得就是在油漆自己小时候的记忆。如同以往,他还是在拿他的“社会主义视觉经验”在说事。躲避核爆的训练,他在小学、中学都完整做过,他甚至还挖过防空洞,记得用苍蝇拍打苍蝇——打完了之后要戴胶皮手套把它拿走,因为怕有毒的话可能传染。这一切对他都是亲历的事情,完全是一手经验,因此在做这些作品的时候,他带着很复杂的感情。
黄专认为:“冷战是20世纪留给人类的一笔政治遗产,它与其说是某种‘历史终结’,不如说是为人类历史植入的新种子。韩战、越战、核爆试验、中国‘文化大革命’、1968年欧洲五月风暴、披头士摇滚运动、太空军事竞赛……所有这些真实的历史镜像都不仅影响着我们的心理方位和文化性格,而且左右着未来的世界格局和走向,在这个意义上《冷战美学》是中国艺术家为世界新历史提供的一种视觉预言。”新作品让王广义对他的评判者们有了一个强有力反驳的理由。“严肃的批评家应该更有专业精神,能先看看我的作品,知道我在做什么之后再说话。”王广义说。
深圳开幕式后的盛大晚宴上,觥筹交错,王广义很快就喝高了——他说自己其实内向羞涩,经常需要酒精让自己放松和活跃起来。第二天,在当代艺术嘉宾们返回北京所乘坐的国航飞机上,诡异地开始播放一个介绍当代艺术家身价的节目,蔡国强、张晓刚们轮流出场,王广义不可能不在其列,当然,伴随他的依然是《大批判》。
【编辑:贾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