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平不愿面对媒体。这是在上海举办的一次艺术活动,他说,当代艺术家要背对艺术,面对生活。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音调高亢,毫无来由,叫人毛骨悚然!”这个40多岁、平时经常大笑着展示缺牙巴的大男人突然无法入睡了,出于恐惧,他挨个打开精神病院四楼的全部电灯,开了整整一夜。
这是郭海平正式住入精神病院的第一天,巧的是,这天正是世界精神卫生日。这不是刻意安排的结果,他早就向医院提出了入院请求,但是医院一直不同意,前后拖了10个月,他的计划才得以实施。
在郭海平的入院行李中,除了电脑和必备的衣物,其余就是大量的绘画用品:彩色铅笔、油画棒、水粉颜料……他希望对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的病人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艺术疗法”,收集精神病患者的艺术作品,并进而观察他们的精神世界。
在医院里,郭海平自己也继续从事艺术创作,他在未干的黑底色上,用白颜色反复打“×”。他给南京的一位艺术家朋友成勇打电话,期期艾艾地试图描述自己入院期间画的这批作品,但始终感到辞不达意,最后,他说,“如果一定要用文字解释的话,就是‘压抑’和‘否定’。”
成勇听后马上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说:“看来你也疯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
南京祖堂山医院坐落在南京著名的南郊风景区内, “南朝四百八十寺”,著名的“弘觉寺”就在祖堂山,与今天的精神病院一墙之隔。南朝最后两个皇帝死后就埋葬在此。皇帝陵墓、寺庙与精神病院,三者均与出世和灵魂有关,被神秘地安排在一起。1952年,弘觉寺的僧人被悉数遣送回家,寺庙就成了收容精神病人的场所。
渴望甩掉理性的人很多,真正成为疯子的人很少;醉酒的人很多,发疯的人很少。郭海平不善饮酒,唯一能喝的是黑啤,酒量一小杯,但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有股子疯劲。
“一开始,我们都并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怎么干,医院对这样的做法完全没有把握,也从来没有过先例。”祖堂山精神病院的王玉主任说。工作之余,王玉是一名艺术爱好者,她与郭海平在一次名为“病: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的艺术展上结识,并保持了多年友谊,郭海平能入院进行这次破天荒的尝试,王玉功不可没。
医院把住院部的四楼全部拨给郭海平使用,有几间很大的活动室,每天下午,由医生带着病人过来画画,有些人只是看看就走了,另一些愿意留下来。郭海平只提供用具,鼓励他们随心所欲地画任何自己想画的东西。
“精神疾病与艺术创作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直吸引着我,在‘疯狂’和‘天才’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疯子与天才只有一线之隔,像凡·高、蒙克、贝多芬、莫扎特、康德、尼采、伍尔夫……在我的经验中似乎只有那些极富智慧、对事物极为敏感的人,只有那些不甘平庸、喜欢在自己精神世界里沉醉和畅游的人,才最容易与现实发生冲突,并在心理上留下障碍,久而久之,他们的心理上便形成了某种错乱的病态表现。”
郭海平说,他周围的许多艺术家,也跟他一样,晨昏颠倒,昼伏夜出,想入非非,对商业世界和社会交际表现出各种情状的不适应,“也许,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我们这些搞艺术的,脑子也都有点问题。”
郭海平收集了许多绘画名作,做成幻灯片放给病人们欣赏,一名女病人看着看着突然号啕大哭,表现出无比的痛苦,并开始捶打自己。郭海平吓坏了,为了不再刺激病人,他马上停止了播映,但是内心深处,他疑心这位女病人对绘画里所表达的情感,也许感受得比其他人都更为强烈。
画“怒吼”的张玉宝
入院后第三天,一位叫张玉宝的病人表现出的惊人天赋引起了郭海平的注意。该病人入院前在南京南湖卖小馄饨为生,初中文化,生平从未受过任何绘画训练。
张玉宝,32岁,因“渐起凭空闻语,疑人害己一月余,并持刀自卫”于2005年3月入院至今,入院诊断:精神分裂症——偏执型。服用抗精神病药氯丙嗪。——王玉医生的治疗笔记
郭海平说,在他接触到的病人中,张玉宝是艺术直觉和认知能力最好的一个。他用红、黄两种强烈的对比色画了一个圆柱,上面张开大嘴,画面强烈而刺激。“直觉中,整个画面像一个勃起的阳具,但上面红颜色的眼睛,又表明这是一个人的身体。张玉宝用手指着那幅画说,这是‘怒吼’。”郭海平大感意外。
“很多人都熟悉蒙克的《呐喊》,蒙克也是被确诊为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艺术家,蒙克的《呐喊》充满紧张、挣扎和压抑的气息,相比之下,张玉宝的《怒吼》单纯又充满激情,同时具有明显的抽象意味。”
在张玉宝笔下,只要涉及到人的形象,一定都是畸形、残缺和痛苦的,他会画一个被铁丝缠绕住的小孩,或者钉满铁钉的人头。相比之下,他画的动物、蔬菜却显得生动活泼、栩栩如生。他似乎非常关心人的精神世界,许多画作的正中都是一枚孤立无援的脑袋。他为自己的绘画取名:一个被繁点包围的脑袋叫《挣扎》、而另一个生出无数裂变曲线的脑袋叫《分裂》……从精神分析理论的角度看,这也许都属于弗洛伊德所说的人的无意识。
张玉宝的眼神与其他病人分外不同,精神病人服药以后眼神多少会有些涣散或呆滞,但张玉宝的眼睛骨碌碌,很狡黠,他常半低着头,可是眼睛瞟着,暗中观察别人。他会说冷笑话,善于在语言里埋伏机关打趣别人,别人笑成一团,他不笑。不发病时,看不出他有任何异常。
医院附近有一条狗,他停下来看看,“嘿,杂种狗!”——听起来好像是在骂狗,其实也是一句客观评价,该狗确实不是纯种。然后饶有兴趣地再看几眼,接下来说的话有点暴力,“嗯,从狗嘴这里剥,可以剥出一张整皮子来。”他喜欢跟其他病友开荤玩笑:“王军,你老婆好久不来看你了,肯定是跟别人跑了,你想老婆吗?我帮你在四病区(女病人区)找一个。”别人反过来笑话他,“你自己想老婆了吧?”张玉宝很平静地说,“想有个鬼用,说不定她都改嫁了。”
张玉宝是孤儿,蜜月没过完就进了精神病院,不久他老婆也疯了,一度入院,出院后不知去向,再也没有出现过。别的精神病人有亲友探视,带烟给他们抽。只有他和王军没有,医院每天发10支香烟给他们,病人必须凭前一天抽剩的烟头去换第二天的香烟配给。医院每人每天的伙食标准是8元,香烟钱包括在其中,因此,发给他们的是最廉价的“大丰收”、“秦淮”,两块钱一包。即便如此,这10支烟也是他们漫长一天里最期盼的享受了。
张玉宝画过一幅《困兽》,一只鲜红色的野兽在深蓝色的铁笼子里咧齿长哮,他说,这画的是“没有烟抽的感觉”。在没老婆以及没烟这几件事上,他跟王军境遇相似,他笑话王军,其实也是嘲讽自己。
湖南卫视记者知道郭海平的事情以后,跟到医院来采访。记者请张玉宝当场作画,张略一思索,随手画了四面正插的三角旗、四面倒插的三角旗,八面旗帜犬牙交错。记者不明其意,请他解释。张玉宝只说两个字“旗帜”。记者大概低估了精神病患者的智商,用对儿童说话的循循善诱口吻,问张玉宝:“旗帜怎么会有倒着的呢?”张玉宝说:“你没看见过倒着的旗帜吗?我告诉你,有,在我的心里。”
机械崇拜者王军
王军,49岁,农民,2006年5月入院,服氯氮平治疗,患者服药后在病房内表现安静,配合医护人员,有礼貌,非常有爱心,经常照顾年老体弱的病友。——王玉的治疗笔记
王军是一个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告诉郭海平,自己有两个儿子,供养他们读书已经非常吃力,想着将来他没钱给他们盖房子,没房子他们就娶不上媳妇,他就无比苦恼。村里周围的能人都发了财,盖起了小楼房,只有他没用,除了种地和卖苦力什么都不会。
“愁得不行的时候,我就在家里一个人抱着头哭。”郭海平说他是一个典型的“因社会贫富差距和经济压力而最终崩溃的中国农民”。
这位农民的老实和自律用一个例子就能说明。在精神病院里,医生通常不让病人喝茶,但郭海平会在绘画活动室里为病人提供茶叶,医生知道绘画需要一些兴奋感,因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病人甚至冲着我这有茶喝才来画画的,只有王军,我要给他加茶叶,他主动拒绝说,喝茶会降低药性。于是他看着周围的病友都喝,他自己一滴不沾。”
别的病人大多喜欢简单的画具,只有王军能恪守画完画马上给画笔套上笔套的规则,“他作画一定要使用直尺、圆规,离开了工具就不画画,这也反映出他是一个刻板、拘谨、安守本分的农民。”
王军每天都画一些颜色鲜艳的农用机器,比如收割机、水闸,他甚至画过一辆火车,虽然他这辈子只见过一次火车,令人费解的是,他画的大多是俯视图,他说,这是他“在天上看到的火车”。
一次王军看见一位年轻的女病人在画一块折起的布,便责问她:“你画这玩意有什么用啊?”相比之下,王军所画的器械都是在农村生活中非常实用的东西。他在住院前也常常用画画来解决苦闷,因为自己文化水平低,他甚至为自己画过一张大学毕业证书——这当然也是非常实用的。
郭海平日记里写道:“王军的精神分裂应该是他一方面固执坚守中国农民老实本分、因循守旧的传统,另一方面又迫于社会压力不得不崇拜高速发展的现代化机械力量。他之所谓喜欢画这些机器装置,一定是希望自己在巨大的生活压力前,能像机械那样不知疲倦,并具有强大的力量。”
王军曾入精神病医院5次,每次回到家中,他就自己停止服药,因为“药物会让人没力气,我就不能干农活了”。
对病人的艺术治疗
在郭海平艺术疗程中崭露头角的,往往是那些入院不久、服药不长的新病人,只有他们的创造能力和创造欲望还没有受到药物的戕害,有的病人画到一半就感觉疲惫,倒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但有一位自封为公主的“余丹格格”除外。
“余丹格格说话嗓门特别大,有很强的控制欲,而且毫不掩饰她的势利。只要她开口,别人都不许讲话,你会发现,在病人中她很有权威,她一回到病房,马上就会有其他女病人过来向她汇报她不在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画画方面,余丹格格也有很高的天赋。”余丹格格已经住院用药数十年,但精力无比充沛,生命力旺盛不衰,连医生都认为是个奇迹。
“进口药副作用比较小,但是贵,一颗要好几块钱,而精神分裂者长期服药是不可间断的。像张玉宝、王军这样没有能力承担医治费用的病人,他们的用药由国家民政出钱,当然没办法吃太昂贵的药,他们只能吃几分钱一颗的低廉药品,用量也比较多,而这些药的副作用相当大。”医院的一位医生说。
“一吃药,人就呆掉了,手上没力气,嘴还淌口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睡觉。”张玉宝是鬼精灵的叛逆分子,他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他有时会趁护士不注意,把药折在指缝里,偷偷扔掉几颗。他多次尝试自杀,在一天要搜身3遍、连抽烟打火都要护士代劳、没有任何自残工具的情况下,他还能用裤子勒着脖子,把自己吊在门把手上,然后歪倒在地,企图轻生。
在郭海平《癫狂的艺术》一书出版以后,人们开始了解这些精神病人以及他们的画作。郭的一位商人朋友,看了张玉宝的画,马上决定资助他服用先进一点的药品,好延续这位病人艺术创作的可能性。“我让王玉医生算了一笔帐,依照张玉宝目前的病情,一天三顿都换成进口药,一个月大概是200元出头,一年下来也才3000元左右,我少打一场麻将就有了。”这位老板很实在地说。
三个月结束的时候,医院为郭海平举办了一个送别联欢会,击鼓传花,结果许多病人都把花死死地抱在胸口不肯传,争着表演节目。“我离开医院的时候,他们一个一个走过来,拥抱我。”
什么叫灵魂出窍
收集了大量精神病人的画作后,郭海平发现,许多精神病人的绘画都呈现出相似的特征。“比如,他们中的很多人画的都是俯视图,而且带有透视功能。”如果他们画一辆车,他们会画从空中俯瞰的效果,而且视线可以穿透钢板,画出车里坐着的人和方向盘等等。“仿佛他们的灵魂已经在天上,穿透性地俯视着我们这个世界,看了他们的画,我突然理解了什么叫‘灵魂出窍’,什么叫‘魂不附体’。”
郭翻阅了精神分裂症医学的不少相关资料,“据称精神分裂病人的思维是经常‘脱离现实’的,‘思维脱离现实’在此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灵魂与躯体的分离呢?”这又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主观假设,因为迄今为止,我们的科学对灵魂是否真的存在,既无法确切证实,也无法完全证伪。
在入院之前,郭海平对自己的设定是“平视精神病人”——抛开悲悯和同情,平等对待。但真正接触和了解他们后,他的视角转变了。有人问他,“你教他们绘画吗?”他大笑:“我还教他们?我只能仰视他们,他们的灵魂都已经在天上俯瞰大地了,我却还是在人间的凡夫俗子呢。”
在祖堂山精神病院里,我不止一次看见郭海平跟几个画得比较好的病人拍肩搭背,管他们叫“大师”。
他们绘画的状态也非常具有大师风范,“这些病人落笔都很肯定,几乎从来不用橡皮修改。对颜色特别挑剔,在用色方面,特别是浓艳的对比色方面有强烈的直觉。有些人还格外自负,张玉宝就说过,他想画的东西全在他脑子里,他对自己的画有很高的评价,认为别人都不如他。”
李丽是一位被医生诊断为“智力发育迟滞障碍”的12岁的小姑娘,在医院里初见她时,郭海平对她怪异的相貌表情完全无法适应。“也许是因为她给我第一印象过于强烈和刺激,以至于我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没敢邀请她来画室……但最终我还是鼓起了勇气……”
“为了缓和画室里的气氛,有一天我用笔记本电脑播放了几首乐曲,李丽进门一听到音乐便翩翩起舞起来,情景让我十分感动,不仅如此,她还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邀请我与她一起跳舞,这更让我欢快无比。此时我已经完全将她当成了天使,而决非什么弱智病人。相反,我觉得自己才更像一个病人,迟钝、犹豫、分析和盘算,自以为得到了许多经验和知识,结果却陷到更深的困惑和迷惘之中。”——郭海平的住院日记
张玉宝在报纸上读到了精神病院要搬迁的消息,那以后,他每见到“郭老师”一次,就嘀咕一次,他不想搬迁到条件相对差一些的南京青龙山精神病院。他觉得“郭老师”能量大得很,能帮他们出书,能给他们买烟,能找到朋友捐钱帮他换好药,还认识记者!他大概希望郭老师能阻止Z/F用老年公寓取代精神病院的计划——这当然已经超出了郭老师的能力范围。
郭海平和王玉医生合著、并由郭的朋友聂鹰先生捐资出版的《癫狂的艺术》一书,收集了病人的画作和他对病人的观察日记,并结合王玉对病人的病理及治疗记录,成为中国目前唯一一份精神病人艺术报告。在国际上,精神病人的艺术疗法很普遍,日本的草间弥生、英国的Louis Wain等著名艺术家都承受过精神分裂的痛苦,但他们照样留下了令人称颂的作品。国外不主张将精神病人隔离住院,提倡社区式、家庭式治疗,这一点同样值得中国精神卫生领域关注。
三个月的住院结束后,郭多次重回医院看望病友,让他伤心的是,很多当时画得不错的病人,比如张玉宝和王军,因为受制于药物,开始变得迟钝,也不再有条件画画。于是他和画家朋友黄药商量,能不能把这两个病人从医院里接出来,请专职的人看护,让他们在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中继续安心作画。
黄药新近从美国回国定居,经济条件优厚,在南京清凉山附近买下几百平米土地建了个画室,他是个关注灵异精神世界的画家,尤其对外星智慧生命抱有浓厚的兴趣——在他的作品里,总是影影绰绰地描画着外星人的身影。黄药愿意负担这两个病人的生活开支,并为他们提供独立的画室和卧房。
可问题是,毕竟精神病人是不具备行为能力的,他们离开医院后将如何保障安全?另外,像张玉宝这样没有任何监护人的病人,没有亲属签字,在手续上难以为他办理出院,谁又能负得起这个责?
秘密
在南京文艺圈里,郭海平小有名气。他创立的咖啡馆“半坡村”是南京文化人的聚集地,这里经常不定期地举办先锋影展和文化沙龙,“半坡村”的常客、作家韩东有几句自嘲诗赠给掌柜郭海平也相当合适——“牙蛀空了/就让它空着吧/剩下的已经够用。”
郭海平的笑容天真无牙,笑声格外响亮,但除了啃玉米不方便以外,他什么都能吃,还照样嗑瓜子。
郭海平归纳自己的病是:不适应,不成长。他在很多方面还保持着少年的心性,所以任凭妻子和父母百般劝说,他就是不要孩子。他太太说他,“他还没玩够呢,‘我自己还没开花呢,你们就要我结果?!’”
郭海平说,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里写得很对:“中国人的生命从来没有盛开过。”他要开花,要盛开,要怒放!所以他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拒绝按部就班,不想买房买车,反感努力挣钱。
郭海平在家中排行老六,是幺儿,他对精神疾病和心理问题的关注,起源于他的哥哥。哥哥比他大十来岁,性格内敛,天分聪慧,身材又健壮,是父母冀望最厚的孩子。但因为在南大工作的父亲“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原本打算参军的哥哥政审不合格,改放苏北农村插队。
“那时候我还很小,大概一年级,一天放学回家,突然看见下放当知青的哥哥被人送回家了,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押着他,他被用绳子五花大绑,勒在我们家的凳子上。”他一向崇拜的高大而聪明的哥哥已经完全疯了,当时哥哥的眼神在幼年郭海平心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也成为了日后弟弟主动要求入住精神病院的隐秘动因。
“我们年龄悬殊太大,哥哥离家时我还太小,对他了解不多,我只记得他特别护着我,从来不让别的孩子欺负我,带我上街玩时,他把我顶在头上。”家人谁也不知道哥哥在乡下发病的具体原因,只模糊地猜测是参军不成引起的失落。直到很多年后,哥哥告诉郭海平,他曾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挑灯学习《毛选》,热血沸腾,亢奋无比。“然后就陷入癫狂状态。我问他为什么要三天不睡觉连读《毛选》,他大声说:因为写得真是好啊!”
哥哥18岁发病,现在已经年近60。终生没有娶妻,连恋爱都未谈过一场。不发病的时候,他是个最善良温和的好人。父母不忍心自己百年后孩子没人照顾,曾帮他张罗过一个对象,他受了刺激,马上发作起来。那以后,再没人敢跟他提及找女人结婚这回事。
“其实我的哥哥,就住在祖堂山精神病院里,不过跟我不在一个病区,他也没来活动室参加我的艺术活动,他服药几十年,已经完全丧失画画的能力了。我入院以后,有病人一看到我就说,‘我认识你,你是郭恩平的弟弟!”
(为保护本文所涉及的精神病患者的权益,文中病人皆为化名,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原载:《南方人物周刊》)
【编辑:叶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