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 2009-06-03 14:01:10 作者:沈语冰 点击:
然而,确切地说,丹托并不是一个艺术批评家,而是一个艺术哲学家。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艺术批评家直接面对艺术现场,是艺术实践活动的一部分;而艺术哲学家,则对艺术现象进行哲学思考。尽管丹托长期担任《国家》杂志的艺术评论员,但他的声望主要依赖他的一系列艺术哲学著作,而不是作为一个艺术批评家




沈语冰


  2001年初,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剑桥大学哲学系和艺术史系学习晋修,当时初步的打算是撰写一部有关20世纪西方艺术批评方面的书。我认为上个世纪西方艺术运动的更替过于频繁,种种新奇现象令人眼花缭乱,而厘清艺术批评的基本线索,无疑也就抓住了理解那100年艺术现象的纲目。当我就这个话题请教哲学系的盖伊斯博士(Dr. Raymond Geuss)时——中国读者知道他的大名,多半是因为由他主编的“剑桥政治思想史原著系列”现在已由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原版引进——,盖伊斯博士不假思索的向我推荐了阿瑟·丹托(Arthur Danto)。盖伊斯曾任教于美国哥大,对丹托比较了解。但那却是我第一次听到丹托的名字。盖伊斯告诉我,丹托是在世艺术批评家当中影响最大的一个。


  然而,确切地说,丹托并不是一个艺术批评家,而是一个艺术哲学家。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艺术批评家直接面对艺术现场,是艺术实践活动的一部分;而艺术哲学家,则对艺术现象进行哲学思考。尽管丹托长期担任《国家》杂志的艺术评论员,但他的声望主要依赖他的一系列艺术哲学著作,而不是作为一个艺术批评家的批评实践。我们只听说过丹托著名的艺术终结论,却没有听说过丹托发现了哪一位重要的艺术家,或是定义了哪一种艺术运动或风格。恰恰相反,后者恰好是丹托所说的“艺术终结之后”不可能发生的事。因此,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丹托宣布艺术终结之日,正好是他被任命为《国家》首席艺术批评家之时。


  在其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我撰写了《20世纪艺术批评》(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其中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讨论阿瑟·丹托的艺术批评观(确切地说应该是艺术哲学观)。我在那里批评性地评述了他的主要论点,但这些批评性意见显然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目前国内艺术批评界的热点,似乎完全着眼于现代性语境中的中国近代美术转型,以及后现代和后殖民语境中的中国当代艺术的评价这两大议题上,还来不及思考艺术终结论之类的哲学议题与认识、评价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之间的相关性问题,或者干脆认为,这样的议题与中国当代艺术没有什么相关性。


  为了尽可能在本文中避免重复我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经说过的东西,我想干脆先以最为简约的方式介绍一下我在《20世纪艺术批评》一书中对阿瑟·丹托(我在那里称他为阿瑟·邓托)的批评,然后再在本文中深化这些批评。


  我在《20世纪艺术批评》中对阿瑟·丹托的批评主要由三个层次构成:第一、我认为阿瑟·丹托的艺术终结论(它意味着艺术叙事的终结)是错误的,因为终结的只是某种宏大叙事(例如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叙事),而不是所有叙事。我的反驳意见中有一条是说:阿瑟·丹托如何解释他自己的宏大叙事?因为丹托毫不忌讳地指出,他关于“艺术终结之后”的宏大叙事是继瓦萨里再现模式的宏大叙事与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宏大叙事之后的第三种宏大叙事。如果艺术终结意味着一切叙事的终结,那么如何可能出现一种有关“艺术终结之后”的叙事?


  第二、我认为阿瑟·丹托的艺术终结论本源于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又得到了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支持。但是,无论是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还是后现代主义的艺术终结论,都不能令人信服。我在《20世纪艺术批评》中详尽地回答了它们为什么都不能令人信服,而且我的整部书的基本立意就是批判后现代主义理论。


  第三、我认为阿瑟·丹托的艺术终结论的哲学基础是英美分析哲学(而且是前期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分析哲学),因此它可能较精确地描述了西方当代艺术的现象,却给不出关于其原因的解释,也提供不出解决问题的出路。关键皆因分析哲学长于现象描述和分析,却短于规范论述。换言之,在丹托的全部艺术话语中,缺少一个基本的“应然”维度。


以上就是我在《20世纪艺术批评》一书第九章《阿瑟·邓托:哲学对艺术的剥夺》中对丹托所进行的批评的核心观点。现在,既然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和不同意见,我只能尝试着能否深化我对丹托的批评。

 

  一、丹托的艺术终结论及其理据

 

  首先,我想我们必须消除一个误解,那就是以为丹托的艺术终结论是说从此以后不再有艺术了,也不再有人从事艺术创作、艺术欣赏和艺术批评了。丹托艺术终结论的基本意思是说关于艺术的全部宏大叙事已经终结了,因此艺术史也终结了,就历史也是一种叙事而言!因此从经验上去否定他的论点就是文不对题。这就是马格利斯对丹托的批评被丹托轻易否定的原因所在。这一点正如他自己所说:“当然了,我的声明绝对不是说艺术将要被停止创作了!艺术终结之后还是有大量的艺术被创作出来,如果确实是艺术的终结,正如汉斯·贝尔廷的视野去看,在艺术时代以前就创作了大量艺术。所以,从经验上否定我的论点无法根据艺术继续被生产的事实……”(阿瑟·丹托:《艺术的终结之后:当代艺术与历史的界限》,王春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7-28页;以下凡引丹托皆出自该书)


  丹托曾仔细地界定他所说的“艺术的终结”的含义。他说:“虽然这样简略地勾画了一下,但是艺术史的宏大叙事……就是有一种模仿的时代,后面跟着一个意识形态的时代,接着是我们的后历史时代。在这一时代,只要合格,什么都行。每一个这样的时代是以不同的批评结构为特征的。传统的或模仿的时期的艺术批评建立在视觉真实上。意识形态时代的艺术批评的结构则是一种我自己力求摆脱的批评:从特征上讲,它把它关于什么是艺术的哲学观念建立在它所接受的艺术(真实的)与任何不是真正艺术的别的东西的排外性区别上。……在我们的叙事里,首先只有模仿是艺术,然后几种东西是艺术,但每一种都试图消灭它的竞争者,接着最后,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了任何的风格限制或哲学限制。没有艺术品必须体现的特殊方式。我应该说,这就是当前宏大叙事中的最后时刻,这就是故事的终结。”(第51页)


  在另一处,他又将这个意思说得非常清楚:“没有什么比任何其他东西更正确。没有单一的方向。实际上,没有方向。这就是当我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评论艺术时我所说的艺术的终结的含义。并不是艺术死了或绘画不再被人们画了,而是叙事结构的艺术史已经结束了。”(第137页)


  我认为称得上丹托的艺术史(或艺术叙事)终结论的主要理据有这样几条:第一、汉斯·贝尔廷的艺术史考古学,它本身又建立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之上。这条理据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如下:依据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形成某种话语的结构性动力会在某个时刻消失,从而形成某种别的完全不一样的话语。根据这个原理,汉斯·贝尔廷提出了这样的见解:中世纪的人们只有图像(主要是圣像)的观念,却没有艺术(文艺复兴以后才出现的概念)的观念。因此,在中世纪的“艺术”与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之间存在着深刻的断裂,只有文艺复兴时期及其后的艺术才是名符其实的艺术,而中世纪的所谓“艺术”至多只能被称为“图像”。因此,贝尔廷写作了著名的《在场与相似性:艺术时代之前的图像》一书。尽管丹托声明他在提出艺术终结说时并不知道贝尔廷的工作,但是他在提出之后却发现了贝尔廷的相似理论,因此表现得非常高兴,并在贝尔廷的启发下进一步加以发挥:既然存在着艺术时代之前的“艺术”,当然也就存在着艺术时代之后的“艺术”。而这两者之间,正好隔着一个从文艺复兴到20世纪60年代(丹托认为的艺术终结的时代的开端)这样一个为期600年的艺术时代。


  第二、丹托艺术史终结论的另一个理据是由对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叙事的批评构成的。这个批评也可以说是《艺术的终结之后》一书最有力的部分(说实在话,其他部分多是此老前期思想的复述)。丹托对格林伯格的批评非常尖锐,也不乏精彩之处,当然不需要我的复述(读者可自行参看他的书,在下面我对丹托理据的反驳中则将不可避免地引述丹托的论证)。总之,丹托对格林伯格的批评,总结起来说就是:跟瓦萨里关于再现的宏大叙事一样——在瓦萨里那里,艺术史被理解为关于再现技艺的不断进步史——,格林伯格关于现代主义的宏大叙事——在伯林伯格那里,现代艺术史被理解为关于艺术不断反思其媒介的历史——,也是一种宏大叙事,即一种建立在某种元话语之上的叙事:在瓦萨里那里是进步,在格林伯格那里是纯粹性。这种叙事的最大特征是认为在某个历史时期,只有一种具有“历史正确性”的艺术,那就是为历史女神所选中的幸运儿。用丹托的话来讲叫做“被历史托管”,而所谓艺术史的终结,也就是不再存在被历史所托管的那类幸运儿。现在,众生平等:人人都是艺术家,一切皆可。正如丹托本人所说:“声称艺术已经走向终结即意味着这种类型的批评(按即认定一种艺术具有历史正确性,而别的艺术都不具有)不再合法。没有艺术再被历史地托管,被用来反对任何其他的艺术。没有什么东西比别的东西更真地像艺术,没有什么东西比别的东西就历史而言更特别地假。”(30页)


  第三、丹托艺术史终结说的最后一个理据是对于现实的某种哲学洞见,这也就是作为一个哲学家的丹托频繁地诉诸艺术史和当代艺术现状的原因所在。丹托将他的这一哲学洞见定位于1964年某个时刻他与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的相遇。他将这一事件视为跟黑格尔见证拿破仑进攻耶拿一样具有无限的历史重要性。对黑格尔来讲,他目睹了“马背上的时代精神”对尚未达到自觉意识的群氓或尚无历史意识的民族的扫荡;对丹托来讲,他遭遇到的却正是艺术达到其自我意识并最终归于终结的那个重大瞬间。奇怪的是,喜欢对历史进行神秘直觉的黑格尔(后来的海德格尔也如出一辙),还有他们的徒弟阿瑟·丹托,却总是频频往返于历史与现实之间。丹托的文本给人印象深刻,除了他那种滔滔不绝的口才之外,主要是对现实细节的观察与独到的见解,幽默诙谐,引人入胜。一句话,丹托是分析哲学家,描述并分析现象是他的看家本领。将现象理解为理所当然的现实,就是这一派哲学的基础。因此,丹托才会说:“对我而言似乎是,历史性的当代深层真理在于宣言时代的结束,因为宣言驱动的艺术的潜在前提在哲学上是站不住脚的。”(38页)哲学就是对现象的描述(不要试图去改变现实,这是维特根斯坦的训条),而当哲学不再能够较好地描述现象时,需要作出改变的是作为描述方式的哲学,而不是现实本身。

 

 

【编辑:大崔】

表态
0
0
支持
反对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