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昌龙油画作品,突然想起卞之琳题为《断章》的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看与被看、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是相互生成而又相互流通的,其间不仅存在着协调与补充,也存在着博弈与差距。人通过看风景来看自己,是因为风景的衰败缘自主体的入侵;人通过他人来看自己,乃是因为他人和自己具有问题的共犯性。李昌龙在画题中设置了这样的悖论:“这不是我的风景”,但“这是我们的风景”。前者令人想起马格里特的画题 “这不是一只烟斗”,加上后者,否定与肯定因为单数和复数的改变而改变。于是,观者被置入画境关于我和风景、我和我们、我们和风景的相互矛盾和紧张关系之中。
李昌龙用摄影棚式的镜头语言营造出虚拟的场景,人与环境的关系是舞台化和梦幻性的。画中人物似乎被聚光灯所照射,其仰视与逆光,让人想起在夜间用手电筒从下向上突然照见的面孔,张惶无措,惊惧而怪异。这种特殊的光线处理,加上背景的泛光效果和色彩运用的荧光感,不仅和当代视觉经验中视屏感受相通,而且经过强化和极端化,使画面在光线表现方面显得特别异样而与众不同。与之相适应,其色彩使用十分浓烈,冷暖色对比特别是橙黄、肉红和蓝绿色并置,相互烘托,相互强化,让人深受刺激。画家在协调色彩关系的时候,有意保留某种生硬、别扭的因素,像是金属摩擦的不协和声,尖利得让人心悸,以其敏锐反应给精神以凄厉之感。
李昌龙绘画以混合、暧昧、胶着的创作方式,在实在与虚幻之间构境,在刻画与表现之间造形。有时他虚拟场景,把它当作真的;有时他描绘对象,又把它置于梦中。他经常把线性分割的构成关系、写实人体的具体描绘和表现性的笔触抽象一起杂糅于画面,中断哲学、社会及历史叙事的完整性,让人回到连接精神心理的感觉状态。因为感觉之于世界,难以用清晰纯粹的语言述说,只能在迷恋、迷幻、迷惑甚至迷狂之中,用梦魇的呓语来揭示精神心理的真实。李昌龙作品有一种希区柯克式的悬念,观者视线被画中人的视线所诱惑、所牵引,引入意义搜寻的好奇与窥探之中,因为画中人物总是在张望什么或抓拍什么。但画家个别、局部、片段的叙事到此为止,于是,观者不仅被置于悖谬的荒诞的视觉图景中,而且在被抛进去的同时又失去了既定的叙事依托,因而不得不处在自我寻觅的心理状态。这是一处自我选择与自我阐释的场域,尊重个体价值但没有终极归宿。画家以超现实的内心独白,来触及人与环境、人与文化以及人与人之间存在的问题,揭示出主体精神对现实的焦虑和未知的恐惧。其作品带给我们惊奇、异样和复杂的心理感受,完全不同于那种符号图像的意义传输。中国当代艺术的许多作品,出于国际接轨和市场供应的他者需求,大量制作广告图解的艺术符号与符号艺术。这种投其所好,与权利、资本共谋的样式化生产,往往借助于宏大政治、流行文化、传统图像进行复制、挪用、拼贴和重组。这种表层化的图像转型,不过是社会生活和历史表象的看图说话,没有对微观精神世界的具体表现,难以深入人作为个体的真实而复杂的生存体验和内心情感。同时也使艺术丧失了感觉、感受与思想感情的丰富性。在艺术动人心弦的微妙之处被实用主义取而代之的时候,艺术还有什么创造性可言?艺术不是对浮生世相的再现,而是作用于人的直觉、人的感悟、人的精神体验并具有思维智慧的视觉传达。它不能简化为图像符号,也不能仅止于审美愉悦。艺术创作包含着人类对历史现实和生存困境的智性思考,因而能够成为解放个性并改造社会的力量。正是在这一点上,李昌龙作品以其心灵化、精神化的艺术创造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编辑:大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