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部新闻司的官员姚伟曾叫我参加过一个会议。他告诉我,他们调查了1979—1981年外国媒体的活动,发现西方发表的关于中国的照片有65%是由我拍摄的。对这个数字以及他们调查的认真性我很是惊讶。实际上,关于已发表的照片,这样一个数字并不难获得,因为在1978年到1980年间,我是北京唯一一个外籍新闻摄影师。(1981年,合众国际社的迈克·提勒[Mike Thieler]才加入进来。)更让人惊讶的还是他们的反应:“刘先生,以后请不要那么努力工作。”
我从未想象过《毛以后的中国》(China After Mao,企鹅出版社,1983)有一天能够在中国出中文版。我毕生,或者说至少是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中,都在等待这个时刻。作为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我多么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纵使我知道这终会成为现实。在中国,事情的发生需要时间,这与30年前中国人民开始现代化之旅而走向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么本书的出版,不仅是我的一小步,也是人民开始回顾毛泽东去世后岁月的巨大标志。与毛泽东的去世给人们带来的巨大压力相比,1978年承诺的经济改革所施加的新担子,远没有那样沉重和具有挑战性。这个过程恰被随后的最高领导人邓小平准确地表述为带领全国人民“摸着石头过河”。
本书所有的照片均拍摄于1976—1983年。那时我居住在北京,正处于重新认识中国的过程中。许多照片都是我在工作时拍的。这段时间里我见过艺术家如王克平、马德升、摄影师王志平(他是“四月影会”的创立者之一)、作家钟阿城——他们都参与了 “星星画展”的组织,并投入到后毛泽东时代的新感觉艺术表达当中。在最近一次与查建英的访谈中(《八十年代访谈录》),钟阿城谈到了“中国历史的断层”。他痛悼中国人民“失去的岁月”,无论是民族还是家庭方面。访谈中他回忆了在北京度过的童年,以及四合院生活里的那种悠闲自在。阿城说他主要的教育来自他那位身为著名影评家的父亲,以及在旧书店里的自学。当时新华书店里绝大部分讲述现实题材的书已被撤掉,阿城便在专卖旧书的琉璃厂中国书店找东西看。他没能逍遥多久,在下乡插队的大潮中被分配到云南当了农民。90年代初,我在洛杉矶再次遇到了阿城。我记得他描述自己在美国的生活就像一架自动机器。我还记得他提到修理一台老式的德国大众甲壳虫汽车时的巨大快乐。阿城后来成了驰名中外的作家。经过旅居欧美的数年,他明白人类常识仍然普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它们似乎从今天中国人的生活中消失了。2000年初他回到中国,描述了所看到的传统的断裂和人文价值的缺失。本书照片中反映的年代,正是我作为摄影记者在中国度过的第一个时期,我们能够看到,先前时代的许多社会政治动荡和创伤便是由于失去常识所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