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整个民族的诚实
我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当统一的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接触的那些大知识分子,知识阶层,他们的反应反而非常冷静——事情到了自己不能把握的时候,未来会怎样,每个人都在考虑,而不是欢乐。欢乐的人也有,比如一些刚从东德过来的人,但是欢乐的时间非常短。很多人说中华民族和日耳曼民族是很了不起的两个民族,这话也对,但是日耳曼民族在世界史上起到了一些正面和负面的影响,他们跟我们的民族性是不一样的。中华民族在近代史上没有过照射别人,而是始终被照射的一个民族,日耳曼民族则不仅被照射,自己也照射。他们的内心非常高傲,但是产生这种高傲的根基是一种谦虚的、愿意向世界开放的、善良的、严谨的、主持公道的基础。他们觉得,这些美德我都具有了,才会有一种潜意识的高傲,不是清高,而是一种贴切的社会化、人文性的普适的价值观。尤其在知识分子阶层。他们因为自己经历过所有的专制和不民主而不愿回到那个时代。他们反思希特勒,反思希特勒对别的国家的侵略,反省为什么当时整个德国都支持希特勒。
一个民族的自大不是说我这个民族很辉煌,我就自强了。德国人有很多很多怪毛病,但是他们对普适价值、对社会的判断水平非常非常高,他们对非人性化的东西,不仅仅是意识形态的,包括环境的,包括我们接触的一支钢笔一张纸,一种对自己造成束缚的东西,他们都在不断改进、不断抗争、不断向前发展。
而且德国人特别容易反省自己。德国的国家电视台比如一台、二台类似“新闻联播”的节目之前都有一个节目,就是播放二十年前的今天我们的新闻联播播了些什么。我觉得这真了不起,大家都说德国对二战的反省非常深刻,而日本人不反省,我不知道日本人是不是不反省因为我没有去过日本,我也不知道日本人会不会播出我二十年前的新闻联播播放了什么。二十年前的东西有时是多么伟大的事件,但有时又多么可笑。二十年前德国的主题的媒体、政治家他们是怎么想的,老百姓怎么做的,文学家音乐家当时有哪些活动是达到了公认的高峰的,都被电视台诚实地播放出来。
我1987年的时候去德国,他们在放的就是1967年的新闻,不是一个回顾,不是选择性地去隐瞒一些东西,不像大多数人只公开有些东西,而不光彩的东西我全都隐瞒——为什么不能公开,为什么要隐瞒?我真不明白。就像我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隐瞒,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隐瞒。德国人在二战中再可恶,但这一点他们做得多么多么好,你想想看知识分子会怎么想,老百姓怎么想,他们对政治家的期待是什么样的?谁愿意绑在一个历史的弱者身上?我现在做的事要对后代负责,对世界负责。短视的人称不上思想家,能想这些的才是优秀的艺术家、政治家、思想家和改革家,把事实真正地还原到整个民族,每个人。除了电视要反映二十年前的新闻,文学也要反映这二十年发生了什么,政治也要谈论二十年前。还有一个电视台播的是二十五年前的新闻,一个电视台播十五年前的新闻,但是德国的大多数电视台都播的是二十年前,比较严肃的电视台都在播。我不知道日本播不播,他们播的话肯定就把南京大屠杀播出来了。他没有电视也有联播,有声音。我们播不播?为什么不播出当时的一些实物,让我们的社会更好地发展?现在不是说要改革吗?不是中央领导说步子要大吗?我们都愿意步子更大一点,中国这么勤劳的民族,改革的步子更大一点,生活不是会过得更好一点吗?一样的道理。在这方面,我觉得知识分子真的应该考虑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政治家需要去考虑。
我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天天看到这样的新闻。我自己感觉到我非常惭愧,我不能要求别人、要求我的国家怎么做,至少我可以要求自己怎么做,去想我这二十年要怎么做才是负责。我刚到的时候1987年,看到这个节目没有任何反应,因为1967年我在中国,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检阅。第二年播到1968年,1968年的德国崇拜毛**像崇拜神一样,觉得毛**是真正伟大的改革家,是真正反官僚主义的伟大的改革者,他让中国人真的革命了,消灭阶级了。这里面当然有些误解,但是毛**是个形象,胡志明也是个形象。我当时看了之后没有这种感觉,而且我当时德语也不是很好。但是我一直跟踪这个节目,突然有一天,到2007年的一天我看到1987年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就开朗了——1987年这件事事刚发生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我当时德语不是很好,只是朦朦胧胧知道大家在议论,具体在讲什么不知道。二十年后,电视里这个新闻突然之间把我带回去了。我会一直跟踪这个节目下去,让我一直年轻二十岁,让我知道当时我所经历的社会和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编辑:大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