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实验艺术”这样的词也只是权宜之计。
在欧美的美术学院里面,通常不会把一个专业叫做实验艺术系。把一个专业叫“当代艺术”得也非常少。我知道的仅有加州美术学院的“当代艺术学院”。一般都直接叫视觉艺术系。不这么搞的,并不被叫做艺术。
因为经过现代主义以来上百年的转变,“实验性”这个内涵已经进入了“艺术”这个词汇。说到“艺术”当然就理所当然地已经说到了实验性,也说到了社会关怀,也说到了创新,也说到了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差异性。因此,只要说艺术就可以了。这也是为什么越来越多地出现了《Art Today》、《Art Now》、《Art & Today》这样的书籍。
今天的中文语境中,如果要我来描述“实验艺术”这样一个描述性概念,我会列举如下要点:
尝试对人类到目前为止关于艺术的定义有所重新设定。这是本体论要求。
尝试对人类到目前为止做艺术的方法有所拓展。这是方法论要求。
尝试在同时代占主流地位的意识形态之外,建立其它考虑问题和感受事物的方式。也就是,对当今社会发展道路和人们的生活方式从新的角度有所建议。相应地也就对现有的方式有所批评。这是差异性要求,也可以叫批判性要求。
对同代人的情感有所释放,对当代人观看世界和人生的方式有所创造。这是现实性要求。
……
这些描述和朱青生关于“现代艺术”的描述有所重合,甚至也和“批评性艺术”、“问题主义”,乃至不“伪”的。所谓真正的“当代艺术”,在描述内涵上都有所重合。
但是我认为,这些描述其实是在描述“艺术”。
达芬奇的艺术,在他的时代,就对艺术的定义有所重新设定,对到当时为止左艺术的办法有所拓展,对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有所批评,对当时人的人看世界的方式有所创造……那么,达芬奇就是他的时代的实验艺术,就像王羲之和颜真卿,徐渭和扬州八怪是他们各自的时代的实验艺术一样。因此,整部艺术史,其实是一部实验艺术的历史。艺术的属性里面,本来就包含了实验性、批判性、探索性、现实性……等等。
如果这种想法能够被整个社会的大多数人分享,我们也就根本不需要“实验艺术”或 “真正的当代艺术”这样的概念。我们只需要谈论艺术。那时候,“当代艺术”就会彻底变成一个分期性概念。
今天因为历史原因,我们不得不还使用“实验艺术”或“当代艺术”这样的词汇,是因为大量的不从事实验的活动还占据着“艺术”这个名号----我其实认为那些事情根本不能叫艺术,大多数都只是商业活动。现实语境如此,我们不得不用暂时还用这些概念来为真正的艺术保下一席之地。
但是一旦用了这些概念,就会受到这些概念的暗示。比如“实验艺术”这个词汇,就暗示了实验可以无所顾忌,实验结果可以不完美等等。而历史上优秀的艺术家其实经常不是为了实验而实验的,相反,有很多人是为了自己心目中的高度而工作。这种高度经常甚至于是拿古典艺术的高度来作为指标的。为了重新达到那种高度,他们才废弃自己时代的常规。很典型的例子就是黄宾虹。黄宾虹要的只是宋画的丰润华滋的境界。实验性是客观的,但很难说是主观的。
其次是,因为接受了这些词汇的暗示,经常很难避免粗浅的革命心态,把人为设定的某个属性,进行本质化和实体化处理,夸大为单值的决定要素,或核心决定要素。例如“批判性”、“问题针对性”等等。以为有了“问题针对性”就可以了,这就不知不觉地滑向了很老旧的题材决定论。
特别是,一旦接受了这些词汇的暗示,更容易把这些要素进行进化论描述。以为过去的艺术不具备这些属性,一旦具备这样的要素就万事大吉,就可以归入革命队伍。这种进化论描述,因为获得历史决定论的鼓励,充满了历史进步的自我想象,几乎必定成为教条主义。
最要命的是,接受了这些词汇的暗示之后,容易走向把艺术工具化的道路。
“艺术”之前的前缀,作为限定词,是有完全不同的作用的。
第一种用法:“录像艺术”、“涂鸦艺术”、“软件艺术”、“装置艺术”……都是用媒介品种来分出做艺术的小分类,也就是“用装置来做的艺术”或“用录像来搞得艺术”,可是到了“观念艺术”,就被误解成“用艺术来传达观念”。
第二种用法,“现代艺术”、“古典艺术”、“巴洛克艺术”都是限定时期和风格,但是到了“当代艺术”,就被误解了。
第三种用法,“实验艺术”、“地下艺术”、“民间艺术”、“社区艺术”……,包括我们说的“批判性艺术”等等,这些是用前缀表明艺术的存在状态和工作方式。这些词汇在“艺术”之前加上的前缀,本来是属性描述,但在句法形式上很容易变为目的描述。以为“批判性”是艺术的目的,由目的论反过来走向工具论,确认艺术是批判性的工具。再更进一步,那就是艺术必须用来表达更进步的意识形态,甚至于政治观点的表态。
而我们知道,表达更进步的意识形态,对正确的政治观点进行表态,完全不需要动用到艺术,反而应该用大众能够理解的日常语言。而即使你表达的是最进步的意识形态,也不见得是具有实验性的艺术。艺术的意识形态进步性,完全不是在政治表态的层面上进行。
在用简单的政治表态对“批判性”的简化中,最极端的,甚至于出现了回到地下艺术状态的呼声。这不过用冷战思维美化“西方”体制,断绝我们的工作和中国公众接触的机会,这不过是要制造倒退。
基于以上考虑,我的理想是,随着社会进步和大家对艺术的理解的深化,有朝一日我们可以不使用“实验艺术”这样的词汇。我们只说我们要做的是这个时代的“艺术”。而“当代艺术”将只是一个分期概念。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去年的一个访谈中说:我不做当代艺术。
【编辑:张明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