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先生暮年一份宁静的证据,一笔风雅的注脚,这批小画似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又在画律令的“情理之中”。这一良好的“悖论”,乃因素描天然适宜于知性与感性的均衡:我们看先生的焦墨山水,感性仍不受制于知性,因有涉笔墨千年的是非,而在风景素描中,手眼纸笔,逐告“感”、“知”两端的交融无间。
中国山水画的“旷观”、“境界”,西洋风景的“详确”、“丰实”,各有理路、各有美感,悉心审视,我们终究难说张仃先生是在优游写生,抑或向遥远传统致以当代的回声。在山水道统与写生旨趣之间,先生可谓处心积虑而了无芥蒂,诚不知出于天资,抑或历练多端的实践。以我看来,先生的擅变,非在其“变”,非在其“多”,而出于叔本华定义艺术家敏于“外化”的秉赋,贵在涉猎任一画类和主题时,那种内在的体贴与相知:先生不论是画了什么,怎样去画,都能深度卷入,整个交付自己:先生的漫画宣传画,是真的战斗;先生的壁画与动画,是真的豪情;老来的壮游神州画写生,自亦真的旷达。然而见及张仃先生性情的一面,便易忽略这批小画深藏的智慧,审慎的创意。
据说先生艾即曾修习国画,于是暮年画得那么热切,仿佛偿还青春得夙愿,又好比迟来的修炼,惟见他欢喜异常。当我目击先生的素描,发现我们几乎还不了解他。真的素描是这样的一种绘画;它自会透露作者可能并不知道的秉性。一位才情弥散的画家不会在万年浸淫于素描,出外写生,而老人的素描有如漫长跋涉的远景,自有无法企及的境域。毕加索垂老之年的素描,惊悸而贪婪,笔笔是在获取年命的余烬;在我们的绘画世代中,张仃先生也是位余温尤炽的寿星,然而平和渊静。毕加索若是看见这批风景素描,将对东方人的涵养之道,欣然有悟——今见张仃先生的素描,我以为,我毕加索有幸。
【编辑:张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