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乐时光》这批作品中,荒谬性加强了,把人与兽的野性、暖昧和当代人的精神以及肉体浅表化的失落与尴尬作一个戏剧化的拼贴,把观念藏了起来。(张小涛:《美丽动人的浸蚀——时代之中个人话语方式》1998年)
看得出来,这个时候的张小涛多少接受了由玩世现实主义乃至“艳俗艺术”潮流的影响,那些浮华的和大胆的图像多少受到了这个时期艺术家们放肆地消解崇高与理性判断的现象的刺激,至少,张小涛在保持“个人感悟、深度体验”的同时,放弃了本质主义的哲学追问,或者说艺术家改变了问题的提出方式。艺术家仅仅是暴露与敞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要将观念藏起来。
问题要从具体的对象开始了。从“蜜语婚纱”系列(1997年)、“快乐时光”(1998年)系列中,我们看到的是甜蜜背后的荒诞与快乐之后的悲剧,以及他“微观叙事”的真正开始。大众娱乐与流行“蜜语”在卡通化的天使和猛兽、怪鸟等荒谬的图像的加入之后,表象的幸福感之后有着让人不安的恐怖之渊。或许,张小涛是要努力说明这并不是心灵本身所想要得到的幸福感。仪式化的“幸福”本身恰恰是这个时代“不幸福”的象征,时尚与流行、国际化与都市感都将成为切断人们心灵幸福感自然流露的时代障碍。而他在《快乐时光》中,他加强了怪异与荒诞的场景,把新世纪到来之际被奉为大众信仰的肤浅的“快乐”进行了警醒式的嘲弄,“快乐时光”在这里走向了大众不自觉的心灵终结。
张小涛对社会集体的世纪困惑以及在艺术创作方法上的矛盾一直存在于此后的创作经历中。困惑源于社会转型太快带来的种种问题的交织,而自我的创作矛盾则源于他自身在追求艺术形式与心灵表达语言方式上的自我确定。解决困惑与矛盾的根本方法则可能在于如何去树立这个时代的社会心灵的存在方式。如果流行的时尚与注定短暂的物质享受不能成为心灵本身的存在之隅,那么就应该去找到心灵存在的真正角落与艺术的对应方案。有着强烈的传统人文主义情结与诗意宗教感的张小涛,在经过相当长时间的努力之后,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方法来实现这个艺术的自我目标:
我的一些困惑,在民间的青花瓷和春宫画中得到了解答,我选择了一些图示进行个人化篡改。第一层把春宫图进行“千佛崖”式的组合排列,用极轻佻的色彩如绿灰和桃红的配置作为整个画面的背景。第二层用青花瓷画法画当代生活中肤浅的场景,把中国民间青花瓷的优雅与愉悦与今天纵欲的浅表生活进行历史的荒谬联系。第三层表面加强了水渍、血渍般的浸蚀感,突如其来的破坏痕迹让人浮想联翩,与我们生命似曾相识的符号经历被唤醒。我感兴趣的是对传统的误读和对当代浅表生活的误读,把传统和当代作为一种资源和符号来消费,让语言和课题上相互悖逆。这种荒谬的错位感,特别是对莫名奇妙的水渍和血渍浸蚀、破坏感符号的选择,更有利于表达我的长期思考。在古往今来的肤浅而快乐的浅表化生活中,其实我们正遭受着无影无形的浸蚀和伤害,只不过这种伤害表面看来很美丽、动人,这个时代把一切的东西都美化,“谎言千遍即真理”的古训已成事实。把苦难与伤害化解成美丽的图像,浸蚀得如此芬香动人,这才是我想在画面中所要表达的意义,在视觉的深度中去推进。我试图找到一种独立的言说方式把问题转换为体验,把体验与感悟表达在作品中,把观念藏起来,表面如水一样平静。我乐意在这种每一点滴的工作中推进……(张小涛:《美丽动人的浸蚀——时代之中个人话语方式》1998年)
因此,张小涛的艺术在这里具有揭示“真相”的社会学性质。他想说,人们所理解的“真相”、“快乐”、“美丽”其实都不是真实的。惟一真实的就是今天的“快乐”与“美丽”的存在完全是以消解人们心灵的原来的“快乐”与“美丽”为代价。张小涛以一个有着死亡经历的童年与挣扎少年的过往的姿态,向我们宣告:“中国当代社会,一切都不可把握,一切都在高速的运转,一切都在飞速地运转和变化,那么我宁可后置固守,相信崇高和永恒,去理解责任感对于我的重要意义!”艺术家以他的艺术道德坚守着他自己所认定的“崇高与永恒”,并让我们从中看到的属于他灵魂自传的絮语。艺术家的这个陈述多少让人有些疑惑,因为他在作品里放置的东西——例如那些与性有关的痕迹与象征——是让人回避和觉得不适宜的。
在其后的“放大的道具”系列中,艺术家又在经历一次深刻的心灵旅行,与之相伴的是他关于原始材料与微观生活体验的艺术探险。避孕套、游动的金鱼、玻璃杯中扭曲的肖像,人们所熟知的一切“原始材料”或“道具”本身都可能是他无意识的梦境。他以一种打破规则的构图行动,再次延续其长久以来日常生活的艺术追问。“在坚韧的每一天里;在卑鄙的阴影里;在膨胀的镜面里;在射完精子的空虚里…… 一切都充满着幻象。在模拟的场景中去表达难以言表的生命体验,在浅表而快乐的世俗生活中,人与人之间都需要一种距离和想象空间,少一点真实,多一点诗意和浪漫,彼此远一点,再远一点、再远一点,远了就会有美感,有了美感就有快感,有了快感就会暂时忘记痛感……”(张小涛:《美感、快感、痛感交织的空间——《放大的道具创作手记》2000年)。张小涛作品中的心灵陈述正在从最初对肤浅都市快感的批判转向对这种快感发生之后个体空虚的社会记录。让他倍感不安的是,这种状况在世纪之交来临之际愈演愈烈。避孕套是很多构图中出现的“道具”。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具的问题:它是肮脏、充满威胁和陷阱的象征。可是,之前的情形是不同的,它是美好和安全的象征,是现代文明的标志。张小涛是交错地使用古人和现代社会的符号的。从1998年之后的好几年里,他们用那些美好的、历史的、生物的和动物的形象或者符号编制“快乐的时光”。将“快乐”、“美丽”、“欲望”、“痕迹”、“道具”这些词汇与他选择的内容结合起来,不过是想表达一种关于危机与问题的叙事。事实上,很快,我们就能够看到危机的进一步暴露和问题的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