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韩寒的话就有这样的境界。在摄影师里面,比如古斯基的照片也是这样的,他的照片不是平视这个世界,而是腾空而起,居高临下,却又没有表面化的谴责、批判、揭露或者赞美、颂扬,他只是冷眼观察,不动声色,这并不等于古斯基没有自己的价值观判断,只是他的内心世界不会受制、纠缠于纷纷扰扰的外界事物,因为他看到的不是一时一地、一朝一夕,他看到的是人类的宿命。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安德里亚·古斯基把他的语言和形式锤炼到了一个相当非凡的高度。
在2005年,我曾经为《艺术世界》杂志做过一个二战六十周年摄影专题。在前言里,我提到了罗伯特·卡帕的一张照片:“不妨再看一看卡帕的名作——胜利后的人们围观声讨一个生了德国‘狗崽子’的法国女人。我觉得这张照片是由两个卡帕共同完成的。一个卡帕在1944年,那是二战后期,他被时代给出的必然性所支配,每个人物都在特定的位置上,正确与罪过,现世的孽缘与肉体的惩罚,战争的后遗症,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情景。但是还有另一个卡帕,他似乎是在时间的另一头、在2005年拍这张照片,他不受1944年的限制,他手里没有简单的社会标签,他把人物从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中解放出来。这当然是张‘旧’照片,历史在它表面留下了刺目的印痕,但这又是一张‘新’照片,它依然能和今天的观众达成充分的共鸣,依然让人感到新如朝露,它所抵达的人性深度是那么刻骨,它所揭示的精神上的悲剧是指向所有时代所有人的。” 这就是有长久生命力的好照片,它会打破、摆脱时间的限制。同样,我们可以充分领略到罗伯特·卡帕的这张照片,其语言形式和内容的结合是较为完美的。
那么,有长久生命力的好照片依靠的是什么?我一直在讲:拍什么固然重要,怎么拍同样重要。在摄影中,态度或立场不该是一种成像的表述,而是一种气息,一种警觉,一种审慎,一种意志。我认为,照片不是归纳也不是演绎,它不遵从这样的逻辑。它守护着个别和殊异,当恩格斯所说的“这一个”在世上行动和言说时,他与世界、与对世界的普遍理解必然形成复杂的验证和对话关系,这种关系也会内在化到他自身中去,这种验证与对话是摄影区别于社会科学和其它视觉艺术的一种宝贵的思想能力,而这种能力只能从摄影本身里面去寻找。
维特根斯坦说:“重要的不是人们看见了多少种颜色,而是句法。” 罗杰·弗莱在其《一些美学问题》Some Questions in Aesthetics 中写道:“心理价值比造型价值更直接有效,更富有紧迫感,但是……在长久注视下,它就倾向于虚化,并使造型价值成为更加永恒而不会迅速耗尽的动机力量。”我们至少要保持一种思考方式:某些照片的意义并非概括什么,而是造就种种语言对话的机缘。
我没忘记2008年连州国际摄影年展青年摄影师座谈会上栗宪庭先生提出的一个问题:摄影和其它视觉艺术相比,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这个问题非常要紧,当传播能力更广阔、手段更强大的其它观看方式崛起时,摄影如果不重视进而丧失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形式,被替代和边缘化就不是杞人忧天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