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朱新建一直是我推崇的艺术家,他是新文人画最重要的首创者之一。李津是晚出的新文人画家,却卓然独立于同类画家之中。两个人都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出他们所体验的色欲美感和享乐趣味。“食色性也”,虽语出《孟子》,却是孟子辩论对手告子所言。孟子继承孔子的观点,强调道德的自我修养。另一个对中国影响深远的大儒朱熹说“存天理,灭人欲”。所以,历代文人画借物抒情的情,不是饮食男女的世俗之情,而是宋代以后逐渐形成的一种精神品格,即把儒家的道德自律,道家的清静无为,佛家的超越现世人生的禅境作为最高境界。所以,传统文人画一向追求清高淡雅,多不以世俗之物入画,寄情隐逸,才有山水画;尊崇高风亮节,才称竹菊梅兰为四君子。
而朱新建和李津都在作品中反叛了历代文人画的清静意象,创造出一系列爱欲和食欲的新形象,让人在艺术里“悦尽人间美色,吃尽人间美味”。近代中国戏曲大师梅兰芳说过“俗到极处便成雅”,所谓大俗才能大雅。大俗,就是在对俗――日常生活功利和困扰的超越中,把日常生活的情绪转换成一种审美情趣,俗就变成了雅。朱新建和李津都把爱女人、爱吃、爱喝作为人生和审美的需要,没有在世俗生活之外另建一个艺术的金字塔。朱新建更有“脂粉俗人”的印章,多次出现在画面中。知道享受生活,才能给生活以乐趣,乐趣就成了朱新建和李津艺术的“主旋律”,画画也就成了一种生活的享受,所以,朱新建和李津画面中所有的形象创造,无论是女人、男人、美食、食具、茶具、花花草草,都充满了生活的情趣,诙谐好玩,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对于现代消费社会而言,现世享受往往只是一种虚幻的口号,作为垄断资本的阴谋,现实享受实际上成为一种新的社会异化力量,把追求现世享受的人们,抛到欲望膨胀和竞争激烈的生存环境里而高度精神紧张。从这个角度说,也许只有艺术上的“享乐美感”,才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新的治疗剂。其实,中国文人画没有创造出来的审美感觉,在中国文人的另一条文字线索中比比皆是,如魏晋《世说新语》记载的名士多“纵酒放达”;元代散曲中此类作品更是普遍,如关汉卿所言:“我是浪子班头……半生来弄柳拈花,一世里眠花卧柳……天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再如明清戏曲、小说,尤其是艳情小说如《金瓶梅》《肉蒲团》等等。所以朱新建起步于金瓶梅插画;李津慵懒微醺的人物造型,也似有关汉卿诗文的意味。
朱新建早期借《金瓶梅》小说内容画的人物画,其造型得色欲之神韵,尤其靠拙、缓、简笔墨线条写出来,色欲趣味跃然纸上——拙和缓的线条似充满一种笨拙的激情,随着缓缓的笔锋,让观者去细细体味触摸的感觉,同时,作者的爱意通过缓缓的勾勒而释放出来。线的简约在于去除造型的真实的复杂性,突出的是作者体会到触觉感觉上的形体尤其是女性形体的“神”——夸大了的臀、乳甚至单独圈点出的乳头,寥寥数笔,尽得身姿的妖冶。此后朱新建创造的女性形象,不在形体之准确,却得丰满、性感之神韵,尤其眼睛只弯弯的两笔,极尽妩媚。朱新建创造的简笔女人身姿,实得中国传统“传神”的精髓。神,在朱新建画中的女人形象中,不仅在阿堵——那个眼神里,更多在身姿动态整体形象的创造中。
与朱新建拙、缓、简的墨线为主不同,李津彩墨共用,泼、染、皴、勾并举,用线着意松动慵懒,似不经意,轻抹淡写。并创造了一系列以自己为模特的懵懵懂懂的男人,象微醉的人,沉浸在人生忘记一切的感觉中,眼神朦胧,神情恍惚,不谙世事,逍遥自在。李津笔下的女人,作为李津的心理意象和性爱中的理想女人――充满了肉欲和艳情。崩紧的衣服,被撑开的衣襟,掩不住和突出的是肥艳和肉体的引诱,这是一种特殊的美感--带点邪恶感的肉欲,为相拥而美。李津以美食入画,也是一大创造。红烧猪头,油焖大虾,清蒸鲑鱼,素炒菜苔,每种菜肴,在李津的笔下,都类似文人画四君子的地位;一个鸡腿,两根萝卜,三只蟹爪,四头大蒜,仿佛都能和李津产生心灵上的对话。
把俗语乃至流行歌词作为题画语句,首创于朱新建,后来为多数新文人画家所采用。到了李津就把大篇幅的菜谱题于画面,则闻所未闻。朱新建的题画字,拙中求险,拙在用笔涩缓而老到,笔力厚重。险在结字不求工整,饶有童趣。老到和童趣,随他率真情绪的书写中,结合得自然而然。李津的字体,多得益于中国古代书版刻字的感觉,其横笔细,竖笔粗,点、勾、撇、捺,皆有书版印刷体的造型味道,但又用笔放松,所以,在笔画造型的刻削感和用笔松动之间,在结字求拙和用笔求媚之间,自有一种松与紧,拙与媚相对相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