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日。
晴。有风。
美院最后一个学期,搞毕业创作。我的创作思路和草图是88年去青海的途中就完成了,心里不着急。趁着外面乱轰轰地搞运动,就跑到鲁美去。我的女友在鲁美读书,那里有很多中学的同学。
中学时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
十五中,在大连地区是很有名的美术学校。我们的老师是一位把全部智慧和精力都献给美术教育并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徐世政老师。我在他的指导下进行了六年的专业训炼。每当想起他,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初中三年的每个周末和暑假,去海边或乡下写生。画了数不清的水彩画,有一些是不错的画儿。我写生的时候,不局限于眼前的风景。通常画完后,很难辩认出是在这个地方画的。很多时候是看见一棵很有意思的树就坐下来,我喜欢用灰色画天空,不管当时阳光多么灿烂,天总是阴沉的,远山很好看。那棵有意思的大树画成很苍凉的枯树,很少的叶子。当时是盛夏。近处黄色的山坡下,一湾清澈的河水。但每幅画总是有一个整体的色调和情绪。
寒假我们在学校刻木版画,每幅木刻要印几十张。徐老师选出一些作品推荐给《少年文艺》、《版画》等杂志和报纸发表。每次发稿费都要去酒馆喝足一顿散啤酒。
上高中后,出去画风景的时间少了,主要精力是画石膏像和肖像。后来考浙江美院时,考埸设在工艺美院。素描是画美蒂琪石膏像,我的位置正好在正面偏右一点,那幅画我几乎是背着画完的,这个角度我画过太多次了。
夏家河子。铁路两旁,一排黑色木头电线杆。殖民地时期的小火车站。穿过旁边的树林是沙滩,美好的沙滩。空气中飘荡着老岁月的气息。
89年我毕业后在这地方生活了两年。在学校教书。
小时候,父亲有几次带我来这里钓鱼。在海边,一整天见不到几个人。火车每天早上从大连开往旅顺,中途路过这里,车站上才聚满了上下班的人。10年后我三叔也在这群人中间,每天要从渤海边的夏家河子到黄海边的工厂上班。三叔的家在离沙滩最近的地方。在三叔家住的时候,最喜欢靠海边的屋子。夏天的海上常有暴雨,天空象夜一样黑。暴雨过后,一束阳光照在海面上,黑色的海面,鳞波荡漾,泛着耀眼的金色。岸边的渔船。空气中刺鼻的海腥味儿,我喜欢的味道。
我趴在父亲的背上,看见小偏口鱼在浅水里游来游去。父亲说偏口鱼游动的时候,尾巴会卷起海沙在后边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它停的时候身体会被海沙埋上,不容易被发现。后边被卷起的海沙还会向前移动,不知情的人会被这种假象迷惑。这时用手里的铁叉在刚才鱼停顿的地方猛叉下去,就能抓到它。
在夏家河子的日子是美好而幸福的。我、石峰和董枫住在火车站旁的一栋日式房子里,在二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火车站和不远处的树林和海。有课的时候,早上,村子里一层雾气。我走在路上,火车刚刚进站。村子中心最宽的土路上第一班汽车正准备发车,和不同的人打招呼。这一带房子仍存留着殖民地时期的样子,很旧了。我们有一条狗,黄色的母狗。样子漂亮可爱,叫“潘金莲”。经常带它去海边,我在沙滩上睡觉,它在旁边遛哒。一个星期一的中午,我在沙滩上醒过来。13点从旅顺开往大连的火车已经进站,我急忙往屋子里跑。下午要去学校监考。房东出去时把院门锁上了,我忘记带钥匙。我疯狂地围着房子跑了几圈,最后确定甩掉了“潘金莲”,才赶去学校。快到学校的时候,我感觉后边有个东西跟着。回头发现是“潘金莲”。见我回头它猛地把脑袋闪到路边的断墙后边,它是贴着墙边跟着我。当时我和它的动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我还以为是错觉,站了一下。它从墙后边慢慢地露出眼睛向外看,我吓了一大跳。那一刻我觉得它不是狗。就象一个人正在作一件非常非常诡秘的事,突然发现身后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人。
我把它交给系里的林师付,不久一学生跑来小声说:“杨老师,‘潘金莲’跑到楼下数学系的考场里啦。”
6年后,我回大连过春节。去夏家河子拍照片,从周水子火车站沿铁路步行两个多小时到夏家河子。周水子,原来我家住的楼房有一半变成了马路。广场中央的大槐树已经没有了。那天下午到夏家河子的时候,远远地望见海面上,一片辽阔的冰。从岸边往海里面要40多分钟才能走到有海水的地方。寂静的火车站,在午后的阳光下;黑色闪电般的槐树,在灰色的天空中。像梦中见到的故乡,有些悲凉。原本广阔的沙滩上,延伸到海里挖了一个巨大的淡水游泳区。四周用铁丝网围起来,旁边堆着罐头瓶和风干的西瓜皮。门口高高地挂一块牌子叫“伊甸园”。
20日。
天空晴朗,澳门回归。
93年秋,园明圆最后一个秋天。我和杜去新疆旅行。在乌鲁木齐住了几天,和阙意铭一起去哈纳斯湖。午夜到哈巴河。第二天上午走在街道上有种清冷和陌生的感觉。新铺的马路两旁很矮的房子,路上没有多少人,整个县城显得非常开阔。远处能看见山脉在城四周。城西偏南十公里的额尔济斯河两岸,非常广阔的白桦林。
第三天早上我们上山的时候,天气阴沉下来。刚进山口,鹅毛大雪挡住了视线。开车的是位年轻的老司机。路况很熟技术也好,我们很踏实。下午四点钟路过白哈巴镇。这里驻扎一连边防巡逻队。到哈纳斯湖天已黑下来,地上的雪很厚,住进唯一的小客栈,老板是河南人,待我们热情且周到。
白天我们在外边走,傍晚回到客栈喝酒和老板聊天。他每年大雪封山前,从布尔津买一卡车八毛钱一瓶的白酒,在山上五块钱一瓶卖给蒙古人。那些蒙古人嗜酒如命,冬天是他们喝酒的季节。有一年几个蒙古人在房子里喝了一个星期的酒,忘记喂牛。结果几头牛被饿死。酒喝光了,扛着一条牛腿来换酒,要换五瓶。老板说,酒不多了,一条牛腿只能换一瓶。蒙古人和他吵了半天,最后扔下一条牛腿,拿走一瓶半白酒。
哈纳斯湖边,一个蒙古人村庄,几十户人家,是个曾经打到基辅的蒙古将军回来时候留下的后代。近亲通婚使他们的样子很古怪,但都彬彬有礼。一天早上,我们踏着很厚的雪穿过村庄。一个半大小子光着屁股跑出家门,在挺远的地方撒了一泡很长时间的尿。然后再跑回去。进门前看见我们,一龇牙、伸出大姆指冲我们说:“成吉思汗。”
杜在哈纳斯的河里给我洗了一件衣裳,凉干后在阳光下显得发亮。穿在身上在外边走路,禁不住总要看看衣服上的光泽。心里舒坦。那是一件很旧的绿色灯蕊绒上衣。
我们从哈巴河到富蕴,经216国道回乌鲁木齐。穿过准噶尔盆地,那是一片古老的沙漠戈壁。路上一只很大的鹰在车前面飞。见到几群十来只在一起的黄羊。有一峰骆驼在旷野上吐吐沫,很大的一团白吐沫从嘴里吐到两米远的地方。样子很愚蠢,我们笑个不停。远远地看见天山在半空中像云彩一样。
21日。
我和杜准备回北京,意铭也要去工艺美院进修。一天在石院长家看到一本画册,有楼兰的照片。就非常想去。石弘说:“我在新疆这么多年都没去过,你们就更不可能了,可以去婼羌看看米兰古城,坐长途车两三天就能到。”我们就开始了这次计划外的旅行。从这一刻起,楼兰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杜开始了长达七年的拍摄和研究。在这次旅行中,我们组织了一个骆队。在罗布荒原,发现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楼兰时期的古城——麦得克。
22日。
“山在哪里?河在哪里?有山,然而是沙子的山,那么石头的山在哪里?有河,没有水,那么有水的河在哪里?”上个世纪末沙漠探险队留下来的一支歌。
胡杨,古称胡桐。非常古老的树种。
胡桐淚:藥名。[爾雅翼]西域鄯善國。有胡桐。蟲食其木。则沫出。其下流者。俗名为胡桐淚。当地人称胡杨碱,用来洗澡,洗衣服。全球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胡杨林分布在塔克拉玛干地区。最大的一片在塔里木河中上游,沙雅、草湖一带。
库尔勒到若羌的公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罗布荒原之间一条狭长的胡杨林带上。大量的砍伐使沙漠到了公路边。阿拉干。在库尔勒和婼羌之间,距库尔勒三百零七公里,婼羌一百三十六公里。一个道班,一个客栈。我和杜坐在小客栈的食堂里。门开着,灼热的阳光照进来。干枯的胡杨树和不远处高高的沙漠轮廓淡淡的印在门外面。
公路从这里往南一百一十公里是用砖铺成的,一段犯人们铺成的路。新疆是发配政治犯和重刑犯的地方,摄制组的后勤部队就是看管犯人的。82年严打,从公安局到居委会忙得一塌糊涂,监狱里关满了人。公安局根据不同的治安情况下发了名额。我家所在的居委会分到两个名额。初冬卖储菜的时候,一个邻居家的小伙子,平时有手好闲,打架斗殴,为人仗义。深夜偷了几麻袋白菜,被人告发,结果占了一个名额。不久听说发配到新疆。一个为人仗义的不良青年,因为几麻袋白菜和凑名额,竟然被发配到新疆。我听了以后毛骨悚然,以后很小心地走路。
汽车颠簸在砖道上,我和杜被挤得消失在车厢里。在不觉中像这条公路一样,理想和现实处在虚幻和脆弱的境况中,承全了那次人肉旅行和荒原给予我丰富内质的可能,从画面向外延伸的力量。
我喜欢把额头和整个头颅充满画面,与荒原成为一体。处在黑暗中的眼神是我试图揭示在车厢里那个青年农民的目光。我从未见过那么没有内容的神情。那里边有种可怕的东西,随时要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可能连他自已都不曾意识到。像泥土一样无知觉的农民是很难言说的,他只给你一种直觉,而你却没勇气把这种直觉搞清楚。就像我们自已也有的劣性,没有勇气给揭穿一样。我认为这种劣性不仅仅是祖先留下来的。
96年,我画了几幅尺寸较大的画,画面上荒原充满了人群。人群使人想起了以前的岁月,这种联想很真切,能触动我们的记忆。像泥土一样的人群在焦烈的荒原上展开,无论去那里都是令人恐慌的埸景。
23日。
风和日丽。在家里无所事事,一天很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