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茂源在布展现场 2010-05-20 15:30:17 来源:99艺术网 作者:杨茂源 点击: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在一个旧笔记本里,一祯发黄的小照片,像我一样的胖婴儿的“百岁留念”。背面用铅笔写着“相见”。——杨茂源


  26日。
  
  上午天高,风渐小。外面很冷。我整理94年去罗布泊拍摄的照片。
  
  我们的车队11月15日凌晨离开库尔勒,当晚经过墨山国营盘古城。夜宿甘草埸。
  
  次日起得很早,北面的库鲁克塔格(山)下似古堡一样的地貌。中午车队休息时,发现很多同一方向倒卧的电线杆,地上有许多奇怪的东西。是测试核爆炸留下的废弃物,遍布在整个荒原上。见到这些东西,我们很紧张。当地向导说:“荒原上这种东西很多,有的地方还有掩体,里面装着试验用的动物。多年前有个什么组织在库尔勒测试核沾染的情况,结果远远超过了规定的标准。现在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再说国内外那么多有名的专家学者都来这里考察,他们都不怕,你们还怕什么?”
  
  车队继续在库鲁克塔格(山)前戈壁滩上行进。
  
  本世纪初,中瑞西北联合考察团的黄文弼先生,就在这个区域发现了大量的新石器时代的遗迹。这里是祖先创造、传播和埋藏文明的地方。
  
  从天山上飘过来大朵的蘑菇云,在这片荒原上空。地上撒乱着核试验的古怪东西,和混杂其中的古代遗址,时间好像停在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很难想像当时的复杂心情。
  
  10月9日,摄制组到达库尔勒。我已在那里工作了一个多月。英佐从乌鲁木齐赶来帮我制作十二个人形木雕和六件路标,完成后安装在罗布荒原的中心地方。
  
  在库尔勒休整两天,11日凌晨往婼羌——米兰——瓦什峡——且末——苏塘——莫勒切克峡谷,从塔他让进入塔克拉玛干,寻找古代且末城。
  
  塔他让。紧捱着沙漠,在古老的车尔臣河岸边,一条更为久远的丝绸古道上。北岸是粉红色的沙漠,南岸沙丘上,红柳丛生,大片死胡杨林应是自唐、宋而今。两三人一抱的树杆弯倒在地上,呈现出难以置信的形状。偶有金色树冠,在阳光下反着异样的光。地上的遗骨,大片的汉墓,沙子下面楼兰的美女。时间在美人儿们的头上凝固了。
  
  在沙漠周围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个人在秋天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没有任何帮助,背着十六个小葫芦,一架照像机和一个三角形的金属板。他靠太阳确定方位,睡觉时把三角板指向明天行走的方向,大概过了半个多月,在吃完了十六个小葫芦后,走出了沙漠。我觉得这故事不可思议。直到有一天,刘雨田来我家,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一次,朱哲琴和钱文忠来玩,晚饭后聊天,知道钱与刘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并说刘很多非凡的故事,且与我们摄制组的楼兰学者林梅村是挚友,同是季羡林的学生。
  
  27日。
  
  天高气冷,西北风呼啸。
  
  车队进入罗布荒原二百多公里,路过一个废弃的飞机埸,机埸是用黑石子压成的,非常平整。旁边一片多年不用的营房。墙上清晰的六十年代标语,没有屋顶。当年这里是非常繁忙和紧张的地方。现在却了无声息地立在废弃的荒原上。车队深夜才找到去楼兰的大本营。另外两辆车因找一处遗址而迷路。那晚,他们驶上一条柏油路。从15公里处一直开到0公里。透过天光,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圆坑,旁边一块石碑。恍然大悟,原来是第一颗原子弹核爆点。他们拚命逃离那个地区。第二天上午才与我们汇合。
  
  罗布荒原。据《婼羌县志》载;“罗布洼地位置在县境东北部,面积5604平方公里,海拔780—846米。罗布泊曾是新疆境内最大的湖泊。古代,罗布泊沿岸为罗布人生活繁衍的摇篮,它的南北两缘曾是汉、唐‘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1972年,罗布泊已完全干涸,成为罗布洼地。
  
  “······《水经注》称其范围‘广袤三百里······飞禽奋翮于霄者,无不坠于渊波也’。清初的《河源记略》记载,罗布泊的面积为‘东西长二百里,南北宽百余里’。《西域水道记》记述:1758年的罗布淖尔‘地甚宽广,林木深密······现有600余人,以渔猎为生’。沿罗布淖尔‘周行须月余’,‘准噶尔之叶尔羌,喀什噶尔等处六十余河皆汇于此’,‘沿途登高瞭望,不见厓岸’,‘淖尔中有木筏,小淖尔南岸沙地旷远,海气郁蒸,胡桐丛生,结成林 ’   。
  
  20世纪初以来,塔里木河上游支流的灌溉引水增加,~罗布泊的水量明显减少。随着塔里木河、孔雀河沿岸的大面积垦荒,引蓄河水,使进入下游的水源基本段绝,罗布泊和台特玛湖相继干涸。现在该地区原湖沼周围湿地中的芦苇等已十分稀疏,植被大都已枯死,裸露的盐漠湖盆风蝕地与古代就形成的雅丹地貌,广达3000平方公里,仅次于柴达木盆地。”
  
  荒原上分布着甘草、罗布麻等植物。罕见的野骆驼、黄羊。我们在罗布泊只发现野兔子。李力和林梅村在拍摄土垠遗址时,发现一堆骆驼骨骸。疑是以前的考察队杀掉租来的骆驼,而非野驼。
  
  28日。
  
  在城里。
  
  29日。
  
  下午进城,晚上住在城里。
  
  这夜梦见了父亲,是父亲去世两年来第一次梦见他。父亲面容很慈爱地俯在我面前,在梦中我努力地想记住父亲说的话,醒来以后却不记得了。但在梦里我是明白的,还不住地点头。
  
  父亲是个很聪明的人,具有手艺人的品质。喜欢种地,很好的木工手艺。我小的时候父亲做了很多家具,每天晚上陪他到深夜。开始不许,我很倔,慢慢地可以帮父亲扶木板,清脆的声音伴随着透明的刨花。父亲给我画了一只兔子,我就在平展的刨花上画,我很喜欢铅笔画在刨花上的感觉,有点像80年代的一种两毛三一张的图画纸。
  
  父亲下班回来,我和弟弟总是最先抢过皮包,饭盒里经常有好吃的东西。我最喜欢父亲送的笔记本和一支绘图铅笔,我真的感激父亲,每晚睡觉都要把这两样东西放在枕边。我说话很晚,结巴,但七岁可以读报纸了。不久和母亲下放到农村,整天盼着父亲来看我们。一天晚上我作梦,梦见父亲送我一本《论哥达纲领批判》和一双白色的线手套,我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底下 。早上醒来急忙翻开枕头,什么都没有。以为妈妈收起来,哭闹半天。
  
  父亲枪法特别好,在日本人开办的小学,他是大队长。后来我问他:“中国人在日本学校里整天说,‘考来凹,难恩呆撕卡’不觉得别扭么?”
  
  父亲说:“当时老百姓不晓得中国或者日本,只知道满州国。在家里说中国话,在学校说日本话。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人,没想那么多。45年日本人走了以后,政府让老百姓般进空了的洋房里,没有一家敢般。听说里边闹鬼,有几个胆大的般进去,政府敲锣打鼓地欢送。在塌塌米上盤火炕,推平花坛种庄稼,只有看见庄稼心里才踏实。”
  
  我问:“你们为什么不搬进去?”
  
  父亲说:“你爷爷当时觉得不太合适,他和那些日本人关系不错。经常给他们唱大书,唱的最多的是《杨家将》,你爷爷常被请去喝酒。你爷爷酒量很大,字又写得好,过年都要给周围的人家写对联。他总觉得那些日本人过几年还会回来,等后来想搬的时候也晚了。”
  
  父亲的枪法是在小学练的。我长大以后,父亲的抽屉里还有一合子弹。在我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带我到家后面的山上打猎。记得父亲背着一只很大的鸟,鸟的脑袋低垂在我的面前。父亲说这是鸨,一种像雁而有斑纹的鸟。我很羡慕父亲健壮的身体。夏天,父亲一抬胳膊,就看见非常明显的弘二头肌,我就在二头肌上砍耗子。父亲大腿外侧有一个小肉赘,睡觉的时候我总喜欢用嘴去嘬,经常被咬出血,弄得父亲很不高兴。
  
  父亲在电业局工作,一栋日本人留下来的大楼。在青泥洼桥,与火车站相对。他经常带我去办公室,楼梯上一条条被踩踏得锃亮的铜踏板。我觉得父亲很了不起,只是有点谨慎,每次我大声说话他都要说:“悄悄。”上小学填表,我毫不犹豫地在父亲的成分里写上党员,因为跟父亲出去工作的叔叔家的小孩就写的党员。父亲看后严肃地说:“不许写党员,写工人。”后来我才慢慢地知道了一些原因。
  
  三年自然灾害的某一天,父亲出差。当时未婚,有活力,有才干,踢足球,是工会主席。途中遇一女子,一见忠情。结婚。一年后。我父亲前妻的丈夫从内蒙找来了,父亲全然不知这女子的背景。那个年代这是不得了的事,结果可想而知。直到父亲去世前几年,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刚满月不久就和她母亲回内蒙了。父亲后来找过几次,杳无音信。我一直没有问他,有一年秋天,父亲在我家后院割草,我给他送茶,他问:“这山后面是哪儿?”我故意说:“山后面是长城,再后面是内蒙。”父亲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山那边。“过一段时间我们去内蒙玩儿呵?”父亲仍然没动。我真后悔当时没能和父亲聊聊天,说说姐姐的事,说说他过去的事。这些一直深藏在父亲心里的往事,一生只给母亲提过两次,每次都是说:“想 女儿”。想得落泪。这成为父亲终生的遗憾。
  
  父亲去世的那天早晨,一个不祥的预兆。去昌平,在石牌坊的弯路上,后边一辆桑塔那急速超过,与弯路上迎面超车的面的相撞。桑塔那斜在路边,面的前面少了一块。水蒸汽四溢,停了几秒,面的一阵巨烈晃动,很多胳膊、腿从窗户里挤出来。路口的警察往这边走。下午接到弟弟的电话。速归。
  
  几个月前做梦,掉牙。翻开《周公解梦》,凶兆。速打电话去家里问安,一切都好,父亲带孙子去海边。以后也是。但又如何能知道再以后呢?如果我有特殊的本领或许能挽回父亲的生命,我一直盼望着发财、功成名就。让父亲和母亲去旅行,让他高兴。就像小时候对奶奶说 “我长大了要给你买很多江米条”一样。但父亲是了解我的,我还记得发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中央美院和浙美的录取通知书同时发到学校。当时我在家里,父亲上班,孙艺跑来告诉我的时候父亲已经知道了。那天下班回来,见父亲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问我的时候禁不住笑起来。看着父亲,我幸福的一塌糊涂,不是为我,而是为父亲的喜悦而幸福,我几乎为自己感到自豪了。
  
  飞机到大连已经21点了,从周水子机场赶往春柳的中心医院。经过熟悉的街道,这是一条从周水子通往奶奶家的路呵。父亲把高烧的我从奶奶家接回来,母亲和弟弟在乡下。晚上,北风刺骨,我裹在被子里,在自行车前面大哭。父亲进商店买了两毛钱灌肠和一包乌鱼蛋。回到家,煮了,在一旁慢慢地看着我吃完,病好。
  
  街道上没有声音,如在梦中。
  
  父亲是脑出血,出血量太大已经无法抢救了。我心疼地抚摸父亲的身体,赋予我生命的身体。看见父亲最后的一滴泪水停在脸颊旁,这是父子最后的交流。我把脸贴紧父亲的胸口,感觉到父亲渐渐地远离我了。父亲去哪里了呢?他肯定在上边看着我。就像大鸟在枪声响过之后回望巢穴中的小鸟一样。
  
  父亲带走了我的心疼和泪水,只留下母亲、弟弟和我的身体。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在一个旧笔记本里,一祯发黄的小照片,像我一样的胖婴儿的“百岁留念”。背面用铅笔写着“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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