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讲,我们认为自我是由身份所确立的一个实体,依附于身体,甚至可说被强加于体内,因为身体的职责就在于包容、承载这一问题物品。我们将自我看作是一个敏捷灵动的实体,其无尽的欲望与容纳它的不完美的、迟钝的和脆弱的容器之间构成了一种紧张的关系。而同时,我们也知道这一说法并不准确。当我们静下心来思考,就会想起意识将自我塑造为一个不可或缺的、奇特的幻觉——一个形象——为我们混杂的记忆建造了稳定的框架。但是我们对自己的“感受”并非如此。即便需求已经成为绊脚石,我们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驱使我们表现自己的欲望。因此,当自我的形象发现自己无法获得自由,那么它就会不断抱怨身体所带来的越来越多的不适。
如果艺术家们在身体/身份的涡流中发现一片值得钻研的沃土,这丝毫不足为奇。在我看来,马秋莎的版画和录像作品试图赋予空间可触知性,而在此空间内,易变的、通常不受认可的、或被压制的种种“遭遇”虽然能够缓和身体/身份这一问题,但却无法彻底解决。秋莎杰出的表现手法显示了她对共享环境所抱持的同情态度,因为在这一环境中身份被置于一个持续变化的临时状态中。换言之,身份由零散的某一特定时刻和网络中的回馈所构成的。对于秋莎来说,这种环境是理解和慷慨的基础。
我不说中文,也不懂中文。我无法从口音判断秋莎来自中国哪个地区,也看不出她的教育水平、社会地位或者练达程度。在名为《从平渊里4号到天桥北里4号》的录像作品中,我能看出她从容不迫、深思熟虑,就好像记录证词一般。我跟着屏幕上“带口音”的翻译字幕,对她的人生经历有了前所未有的了解。现在“秋莎”对我来说代表了更多的层面和更复杂的含义。这意味着我必须从我自己的形象中(我想这我还是拥有的)搜寻最接近的经验关联,来对“秋莎”在我脑海中的形象进行一些修正。因此,我对向我讲述自己故事的秋莎的形象产生了共鸣(也许她也认为自己还拥有形象)。我是如此聚精会神,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唇齿间慢慢渗出的血迹。最后她把放在舌头上的刀片取出:而这是我之前不知道的。我无从了解秋莎那种刀片置于舌尖的体验。在那一瞬间,我发现我们都无法接近对方以及自己。
在录像作品《牛奶身体》中,零散几乎是以直观的方式体现出来——在一块木地板上,分裂破碎的图像大致上重新构成一个女性身体。图像上是身体的各个部分,放在女子四肢的位置。这些破碎的图像似乎都有生命力:胸部在呼吸,手在颤抖,脚在抽动。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命运离奇的洋娃娃被肢解后留下的各个色彩鲜艳的部分。我的内心不断挣扎,试图赋予这个整体凝聚力和统一性。不过这一努力却失败了,随之而来的是晕眩,因为我感觉到屏幕就像一面镜子,也映射出我自身的分崩离析。大片白色牛奶在地板上蔓延,浸润了身体各个部位,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安抚作用。牛奶四处流淌,每一幅图像都会沾到牛奶。牛奶在身体各个部位间流淌,将它们结合起来并赋予它们生命力;这种流动性与我的愿望不谋而合,我希望有一种统一性,能够支撑不现实的凝聚幻觉。我们有共同的需求;都容易被需求未获满足的潜在暴力所影响。
如果说《牛奶身体》是怀着对统一性的共同幻想来寻找消除分裂的方法的一种尝试,那么秋莎的双频录像作品《胸罩》和《内裤》讲述的则可能是自我审视的复杂性。审视自我需要对已经四分五裂的东西再进行一次分裂。它设置了一个图片循环:画中套着画,象征着其身份位置的任意性。一旦启动这一模式,我们自己将永远无法解答我是谁这一命题。在《胸罩》和《内裤》中,图片循环是通过画中画的设计来表现的。一位裸体女人抱着一个液晶显示器,而在显示器的屏幕上,同一个裸体女人把透明胶带直接粘在胸部和胯部,看上去就好像穿了内衣,她用这种方法来制作临时代用的胸罩和内裤。在录像中,屏幕里的身影正好和抱着显示器的女性的身体相契合。皮肤上的透明胶带扭曲、磨平了被裹住部位的生理特征。对遏制的关注只是一种补充,因为身体早已被限制在液晶显示器的框框中了。同样的,抱显示器的女人也已被禁锢在整个录像作品的框框中。于是,追求不受约束的身体也就成为了一种不切实际的追求,因为我们在每一个层面上都能碰到另一个潜伏着的“被抑制”的身体。
用胶带做透明胸罩和内裤,在这里隐喻身份构建是一种强迫性的追求。而《一部美丽的电影》可以从这两方面来理解:提供了诱人的潜在身份“容器”;或者精选各种现有欲望图形,然后“粘”在某人身上的一套指令。极具魅惑与渴望的柔和的女性脸庞依次出现在录像画面中,交相重叠又随即淡化。一首舒缓浪漫的情歌片断反复响起,同时一个深沉的男声在我们耳边呢喃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录像的颗粒质感仿效了好莱坞早年浪漫爱情片的那种磨损画质。可以说它给我们提供了一种人造奶,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也能够让我们沉浸并融入某种人工救赎的幻境中。
(译:邬晨云 )
Gerar Edizel
批评家,美国阿尔佛雷德大学艺术史教授
【编辑: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