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尼采与中国八十年代文化思潮——中国当代艺术三十年历程系列讲座 2010-06-19 18:08:37 来源:99艺术网专稿-民生现代美术馆供稿 点击:
各位下午好,非常欢迎大家来到民生美术馆听我们的讲座,刚刚热烈的掌声说明大家已经看到了我们的嘉宾——周国平先生。很多人了解周国平老师可能是从一个父亲的自诉——对于生命与死亡的那一份感性开始的。

主持人:各位下午好,非常欢迎大家来到民生美术馆听我们的讲座,刚刚热烈的掌声说明大家已经看到了我们的嘉宾——周国平先生。很多人了解周国平老师可能是从一个父亲的自诉——对于生命与死亡的那一份感性开始的。周老师不仅仅是一位文人,更是一位哲人。他今天给我们带来的是尼采思想和中国80年代思潮的关系,这对理解我们第二展厅的很多作品是非常有帮助的,闲话不多说,拭目以待周老师给我们带来的讲座,谢谢大家!


周国平:其实我是想跟大家聊聊天,我刚才跟何馆长也说了其实我不懂美术和绘画,中国当代美术30年了解的也是甚少。所以馆里面让我做讲座,我也觉得特别为难,我讲外行话也不好,后来想了一想,当代美术界我还是有一些朋友,怎么和他们交上朋友呢,就是因为尼采。因为80年代的时候,1986年我通过一本书——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就是尼采在自己的转折点上,因为这本书给我带来很多艺术家的朋友。所以我就跟大家聊一聊当时的一些情况,然后对这些情况做一个反思和回顾。


    在哲学上,我做的比较多的事情就是翻译和研究尼采。这个事情是从80年代初开始做的,但实际上在80年代初的时候关于尼采我没有写任何东西,那个时候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当研究生,硕士是1981年毕业的,那个时候我主要关注什么问题?实际上是马克思哲学里面关于人的学说。80年代初的时候,国内学术界围绕马克思有很多争论,争论的焦点是什么?就是马克思主义到底是不是人道主义,马克思学说里面有没有关于人的学说。当时分成两派,一派是多数派,认为马克思主义不是人学,不是人道主义,是反对人道主义的。马克思关于人的学说,他最根本的就是强调人的阶级性。


    你们知道我搞了一辈子的哲学,上大学的时候,本科上的是北京大学哲学系,那时候哲学系是很教条的,现在的情况有点变化,但是也没有根本改变,还是很教条。哲学系里面学的是什么?学的是所谓马克思主义哲学,但是对马克思的理解特别教条和片面。后来我总结在北京大学哲学系的课堂上我学到了什么东西?它就这样告诉你说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物质第一性还是精神第一性。承认物质第一性是唯物主义,认为精神第一性就是唯心主义,这是一条分界线。还有一条分界线是世界是运动变化的还是静止不变的,认为运动变化的就是辩证法。用这两条线给历史上的哲学家排队,凡是唯物主义都是好人,唯心主义都是坏蛋。有的唯物主义者勤奋好学,但是静止看问题,那就是有一技之长,就是有缺点的好人。有的唯心主义者又是辩证法的,像培根,那是有一技之长的坏蛋,可以为我所用。到了马克思主义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就是完人,一点缺点都没有了。基本上告诉你这一套东西,学了以后你对哲学了解了没有,实际上一点概念都没有。后来我对哲学有所了解,是读了很多大师的作用,包括尼采的作用。那个时候包括80年代初,人们的思想特别僵化,当时围绕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观点,有一派非常鲜明主张用马克思的那句话——《费尔巴哈论纲》里的一句话——叫做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综合,那么社会关系就是社会中的阶级性。所以人性在阶级社会里的表现就是阶级性,所有人的行为也好,感情也好,思想也好都是要进行阶级分析的。比如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一派里面挺出名的一个学者,也是哲学所的,他当时文章里面举了一个例子,说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根本的区别是人的性爱和母爱是有阶级性,动物是没有阶级性的。也就是说,人在做爱的时候是有阶级感情的,母亲对孩子的爱也是有阶级感情的,动物没有。我觉得特别荒唐,上硕士生的时候,我的硕士论文就是人性的思考,当时看了马克思很多这方面的东西,所以我当时也发表了很多文章。记得当时这一派比较出名的,像王若水,现在在香港的丁学良等,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写了很多文章强调马克思主义也关注人的问题,而且对人性的分析是欧洲人道主义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80年代初的情况。


    后来怎么转去研究尼采,1980年以后我读了很多尼采的作品,突然感觉我以前太可笑了,关于马克思主义人学,实际上是说我们能不能讨论人的问题,我干嘛在能不能讨论人的问题上争这个权利花这么多的功夫,直接去谈论人的问题不就行了,尼采就是这样,他直接对人性对人生去思考。没有必要跟那帮傻子在那里竞争,这没有意义。看了尼采的作品之后我豁然开朗,知道应该干什么,应该直接去思考,去谈论本质的问题,用不着为能不能谈论做那么多的无用功,毫无意义的事情。这样就开始投入尼采的研究,对我本人来说,觉得我主要是一个尼采爱好者,并不是研究者。一开始看翻译过来的作品,我当时主要看解放前徐梵澄翻译的《快乐的科学》、《朝霞》、《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翻译了好几本。我觉得很多自己想说的话尼采帮我说出来了,所以我在1985年年初的时候——那时候我刚上博士生,84年才开始招博士生,我是85年上的——开始看尼采的东西,后来觉得光看翻译不过瘾,就开始看原著。原来我外语是俄语,德语一点都不懂,为了看尼采,一边拿着语法书弄德语,一边看尼采,我是在看尼采原著过程中学的德语,学德语的过程中又学了尼采原著,把这两件事情合起来了。这样看了他的一些作品以后,因为看的过程中也做了很多的笔记,就是我觉得特别好的一些段落。当时人民出版社一个朋友知道我对尼采特别感兴趣,说你干脆写一本关于尼采的书。他当时想搞一套丛书,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丛书很多。他就建议我写一本,我说好我来写,因为我当时看了之后有很多想法。记得在1985年的春节,我那个时候刚从社科院硕士生毕业,其实很可怜,当时北京也没有住房,你们现在年轻人要买房子,那个时候当然没有卖房子一说,都是单位分的房子,但是单位当时也没有给我分房子,我住在一个八平方米的地下室,在那里面天天埋头写,充满了创作热情。不到两个月,把这本书写出来了,16万字的样子。但是出不了,本来那朋友建议我写,等于向我约稿,但是给了他以后,他们总监审查之后,就说尼采不是法西斯思想家吗?这么多人可以写为什么要写他,这是第一句话。第二个句话是现在有一个翻案风,苏联还没有给尼采翻案,我们为什么要给他翻案。确实对尼采的评价,这20多年开放多了,起码在西方思想的引进介绍上开放多了。当时我写这本书的时候,85年,国内学术界、大学里面、我们的教科书上,基本上对尼采采取的是全盘否定。基本上是两个称号,一个叫做“法西斯思想主义的先驱”,另外一个“反动的唯一自认的唯心主义哲学家”。


    这本书当时出版社看了以后基本上抱这样的态度,我看了资深编辑做的审查和意见,基本意思是说要帮助作者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来分析尼采,批判尼采。后来这个朋友很着急,在北京找了五家出版社,想推荐让他们出,这五家出版社反映基本都一致,说作者很有才华,但是这本书不敢出。稿子写出来以后,在我那个地方整整压了一年,我是85年3月份完成的,到86年3月份,上海的一个朋友,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编辑到北京去,当时我们不太熟悉,他来找我说你有没有东西可以出的,我当时就把这个稿子给他了,我说你去试一试,反正北京现在出不了。没有想到,他拿回去以后半个月他们出版社就三审通过,5个月就是86年的8月份就出版了。这本书出版以前,当时我博士生导师说,你这本书出来后会有很大反响的,因为你把对尼采的评价都翻过来了,大家看这本书的时候是充满热情,当然尼采本身的思想非常精彩,我看的时候非常激动,很多想说的话,可以通过这个机会说出来。所以这本书严格说起来不是一个学术工作,而是感想式的,很多地方是基于尼采说自己。


    书出来以后,我来上海,他们想让我配合宣传,跟读者见面,那个我都不太感兴趣,我最感兴趣的是这是我出的第一本书,这时候人的心情非常好奇,想看看读者会怎么看。那个时候我就守在新华书店旁边看,看读者走过柜台会不会注意这本书,当时看到一个上海的大龄青年,看样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看上去很牛,那个售货员跟他说,这本书你可以看看,他看了一眼说中国人写的尼采有什么看头,后来售货员说这本有点不一样,你翻翻看,他翻了一下,说这本还差不多,然后就付钱了,当时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非常高兴。确实这本书出版以后,反响出乎我的意料,作为我的处女作,真是没有想到第一年就卖了10万册,开始的时候是一点一点印的,就印了5000册,10000册,那个时候不像现在,现在有媒体炒作,书出来之后给你做宣传,那个时候完全是自发的。当时有调查说是大学生最喜欢的书,往往是列在首位。我看香港1992年出了一本书叫80年代影响中国的33本书,里面也把这本书放了进去。


    尤其是通过这本书我收到了很多信交了很多朋友,因为这本书比以前完全教条地批判尼采的书来说,介绍了尼采本人很多真实的思想,他的原话我翻译过来放在书里面,应该说读者还是比较真实,虽然通过我的眼睛看尼采,但还是比以前更加真实。真正喜欢尼采的我发现是两种人,第一就是大学生,大学生特别喜欢,另外就是艺术家。记得85年的时候,书还没有出来,我已经写了,一直出不了。那个时候我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在黄山办了一次哲学讲习班,很多研究人员专门到那里讲课,是向社会公开的,社会是要付报名费才能去听的,就来了一些人,当时也让我去讲尼采,我就去了。讲完之后一个小伙子带着他女朋友来看我,这个小伙子现在已经不小了,就是画家刘彦。他当时像一个大孩子似的,很年轻,非常激动地跟我说,说报名参加这个班,听了那么多前面讲的,当时太失望了,说他们都是支持大众,他用了这个词。后来听我讲了尼采之后他就觉得没有白来,他告诉我他以前特别喜欢尼采,因为那个时候书得不到,尼采的原著没有出版过,所以他为了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到北京图书馆借这个书,一页一页复印回去看。后来我回到北京之后,刘彦也到了北京,成了北漂,也带来了一些朋友,当时他们有一个叫北方群体,北方群体就是刘彦、王广义、舒群和任戬。刘彦把这些朋友带过来给我认识,后来我们都成了很好的朋友,我通过他们又认识了美术界的一帮朋友。另外还有比如崔健,崔健也是通过他认识的。86年的时候,也是崔健一无所有刚出来的时候,开始传唱很多人录的音,我当时听这个歌很震动,说这个不一样,我朋友说你想认识他吗,我说想。那时候他还没出名,后来就找我那朋友梁和平,当时梁和平是崔健的好朋友,也是搞音乐的,后来当他的艺术总监,就在梁和平家里我跟崔健见面了,崔健跟我说,我们搞摇滚一般不看书,但是就你这个书我们特别爱看,他们很多人都喜欢。当时王广义来见我说,基本上新潮画家人手一册,都很喜欢这本书,其实我知道他们喜欢的是尼采。


    80年代的气氛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是物质浪漫,人们要表现自己的浪漫基本上用物质表现,比如说名车、豪宅,还有手机的最新款式等,这些东西大家比较在意。80年代,从80年代中期到80年代末期,就89年那段时间,中国整个气氛真是精神浪漫的气氛。不要说艺术家、大学生们,就是当时尼采这本书没有出版的时候,开始各地举办一些讲座,我记得85年山西省委宣传部长把我请去,给他们省级机关的高级干部,去讲尼采。因为有一次在北京,团中央举办的全国高等院校团委书记培训班上,团中央宣传部部长也让我去跟他们讲尼采,但这一讲就惹了麻烦,因为当时去听讲的有当时所谓的德育教授,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他们当时比我的名气大多了,经常全国各地循环演讲,给青年人进行思想教育,专门有一个研究所叫做青少年思想教育研究所,挂在团中央下面。他们也去听了,然后就提出来说周国平在那里放毒,允许他们要清除这个流毒,他们也要讲。很难办,后来团中央宣传部长,现在是新闻出版社所长刘冰洁,跟他们说,你们要想一下,青少年研究所也是挂在团中央的,惹出麻烦来对你们也没有好处,就把他们压下去了。


    当时整个氛围,最流行的是尼采、萨特,弗洛伊德,翻译他们的书当时出的比较多。那个时候谈论尼采、萨特,你如果插不上话,好像挺没面子,当时就是这样一种氛围。80年代后期,当时有一些中青年学者在北京成立了一个编辑部,叫“中国与世界”、以甘阳为首,我们当时大量翻译一些现代的哲学社会科学作品。包括我翻的尼采《悲剧的诞生》、陈嘉映翻译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宣良翻译萨特《存在与虚无》,当时发行量都特别大。用当时眼光看是最畅销的书,那本《悲剧的诞生》一年中间发行了15万册,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数字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5万册,萨特的《存在与虚无》10万册。老实说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我完全看不懂,你们去看一看真的是太难懂了,不知道为什么。就《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算是一个很晦涩的哲学家了,但是《存在与时间》认真看的话,还是能看出一些名堂来。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真是特别难懂,我就说他可能自己也没有弄懂,所以写的那么晦涩。我不喜欢萨特的哲学著作,而喜欢他写的剧本,他的剧本写的不错。但是它能买十万册,几个人能看懂,这说明当时的一种气氛,对新思潮的一种关注。


    后来我翻译尼采,包括写尼采在自己的转折点上,针对马克思的研究转到对尼采的研究,因为读者对于尼采的接受,我就思考原因,80年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现象?从我自己来说,后来反思,1978年以后中国开始改革开放进入一个新的时期。但实际上原来1978年以前,毛泽东时代那种意识形态控制依然还在,真要突破那个东西的时候,我通过尼采找到了突破口,不跟意识形态玩了,你还在那里管这,但是我不跟你玩了,直接进入一个自由思考的领域,像尼采一样思考人生问题,这对我来说是这样。从当时读者,尤其是青年人对尼采思想那种喜欢也是这样。就是从意识形态的控制下,能够摆脱出来,进入自由探索的状态,尼采是一个特别好的突破口。


    不知道大家对于尼采思想有多少了解,做一个简单的介绍,我着重从这样一个角度来介绍,尼采思想里面哪些东西和中国80年代的状况能够对接,最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到底什么东西引起了大家的兴趣?80年代,中国开始转型。首先开始的是经济转型,从经济开始,计划经济开始向市场经济转型,从精神层面上说,也应该有一个转型,一个配套的转型,我认为这个转型应该从意识形态向自由的精神探索转型,但这一步非常艰难。现在很多人说中国人没有信仰,现在这个时代大家都没有信仰,但在毛泽东时代人们貌似也是有信仰的,实际上我觉得那也不是信仰,而是意识形态。信仰基督教也好,佛教也好,宗教也好,是哲学上的一种思考,要解决的是人的终结问题,人到底为什么活着,人的意义是什么?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不管这个问题,或者说得很简单,人为什么要活着,就是为共产主义奋斗呗,人生怎么过呀,就听党的话呗。这完全是意识形态的东西,完全不让你思考这些问题,他给你现成的答案,而答案是政治层面的答案不是人生层面的答案,所以我觉得不是信仰。到了89年的时候,意识形态大家心里面都明白,那对人生没有指导意义,没有指导作用,需要自己去解决自己的精神问题。但我们没有,所以出现了所谓信仰的空白。这种情况和尼采当时要解决的问题有类似之的。


我简单介绍一下尼采的生平。他是1844年生在德国的一个小城镇,现在在东德,1900年去世,活到56岁。实际上他最后的11年基本上是神志不清的。年轻的时候,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学生和学者。年轻时学的是神学,后来改成古典语言学,主要研究古希腊罗马。24岁成为瑞士巴塞尔大学古典语文学的教授,在西方来说也是非常早的。他在古典文学上的成就很大,是学界很著名的导师。进大学当教授以后,从世俗的命运来说他开始走上了不幸的道路。当了一年教授之后出版了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是专门研究希腊悲剧的。这本书不是按照古典语文学,搞学问的方法做的,实际上他在讲哲学,而且提出新的哲学,实际上他在解决人生问题。他认为人生是一个悲剧,为了解决这个悲剧提出两种办法,一个是日神,一个是酒神,这个我具体不说了。他这一套研究思路完全与古典语文学的学术规范不搭界,所以这本书出版以后,古典语文学界对一片沉默,原来最欣赏他的导师对他也非常苦恼,认为他背叛了古典语文学。在那之后,语文学界当时一个年轻人写了批判他的文章,那篇文章火力挺猛,发表以后他在语文学界就非常孤立,只有两个学生来听他的讲课,而且这两个学生不是本专业,而是外系的,所以在学校里面基本上没有市场。再加上他身体不好,严重神经衰落,天天都睡不着觉,视力减退,最后基本上不教学了,就提出了辞职,34岁他离开学校。离开学校以后没有职业,靠那一点很微薄的教授退休金生活。他在欧洲南部的一些城市,去的最多的是意大利和瑞士的南部,在那里过着漂泊的生活。他一生中最有成就的就是他流浪的10年,从34岁到44岁。我去过他待的最多的地方,瑞士南部山区里,叫西尔斯•玛丽亚,现在那挂了一块牌子叫尼采故居,其实那时候他是一个房客。一座农民的房子,他在二楼一个小间房里,跟我当年在地下室住的差不多,一个八平方米的房间,连续八年夏天他都是在那里过的,因为那个地方比较凉快。他最重要的著作都是在那里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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