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的人
许多年后,53岁的艺术家高兟依然记得,1979年北京冬日的早晨,沿着那条狭长的街道,第一次走进国务院信访接待站的情形。位于陶然亭附近的“上访街”在他的回忆里是这样的,“街道两旁是上访者搭建的低矮的窝棚,旁边堆积着破烂不堪的杂物,衣衫褴褛的上访者在窝棚前支起简陋的灶具生火做饭。满脸污垢的孩子们在那个狭小的世界里钻来钻去。”
1968年10月1日,高氏兄弟的父亲,济南消防器械厂的一名职员,在“清队”运动中被隔离审查。也是从那一天开始,12岁的高兟就感觉到,父亲可能永远不能回来了。
25天后,兄弟六人收到了父亲因为“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而“畏罪自杀”的消息。
高兟至今还为父亲去世而自责。当年12岁的高兟想,“如果我回来见父亲,我父亲可能就死不了了,因为我觉得也许我会用个人的办法,能让他不去那里,或者让他逃走。”
1979年,23岁的高兟带着为父伸冤的上诉材料以及母亲和兄弟们的重托,只身登上了进京上访的火车。
“我们家在京城还算是有人的。当时在国务院内务部工作的姑姑告诉我,上访者数不胜数,有些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可能从来没被接待过。”高兟目睹了那些绝望的脸,他难以克制地流下眼泪。”
一名工作人员对他说,“你还是回去,在这实际上是没有用的。”一张 “转山东省信访办处理”的信函、一张返回济南的免费火车票就打发了他。“我搭上回济南的火车,发现整个车厢里满满的全是上访的人。我听到了各种方言讲述的各种各样的奇闻冤案,有的是游击队的队长,被认为是叛徒,有的从事地下工作,有的是地主,总之是反正各种各样的人。”那是一辆少见的慢车,似乎是因为满车的冤屈过于沉重,火车开得很慢很慢。
“我们上访了十几年,因为不相信父亲有罪。”
高父最终得以“平反”,是在1980年前后,最高当局下达对文革冤案“全面落实政策”的文件。“一条人命,十几年的上访,最终得到的是三千多块钱的‘抚恤金’。”
25年后,高氏兄弟和一个作家再次来到北京的信访办。当年那些简陋的窝棚早已无影无踪,信访处的大门紧闭着。一些上访者,或站,或蹲,三五成群地聚在门前闲聊。一个独自面壁坐在墙角地上的老年妇女,“穿一件油乎乎脏兮兮的黄棉袄,腰间扎着一根细绳,头发灰白,戴着老花镜,握着一根浅绿色的圆珠笔,聚精会神地写着材料。她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当我们拍她的照片,她没有一丝一毫惊动。那是一种具有超强意志,或绝对神经麻木的人,才可能有的沉着与专注……”而不远处的永定门火车站,让人有一种时空倒流的感觉:来来往往的乘客、警察、车夫、乞丐、商贩以及那些小姐、皮条客……欢迎来到真实又虚幻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