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进入冯家所在的“神坛村”,这是一个极其清丽且风水静默的江南山村,气息不凡。总共也就几十户人家,山村小道及村路里巷异常整洁,墙上还画着各种红军长征及列宁的壁画,在这个年代真是难得一见。村口墙上的“故居简介”说冯雪峰是唯一一位参加长征的作家,这其实是写错了,成仿吾也参加过长征。不过冯雪峰当时在江西瑞金苏区的地位要比成仿吾高得多,冯是江西苏区中央党校前身苏区干部学校的副校长,1931年刚到瑞金根据地时,毛泽东刚被博古等人排挤出领导层,心灰意冷之际,听说来了一位鲁迅学生,当夜就找去冯雪峰的茅屋,并与冯躺在一张床上聊了一夜。
进村时下起了江南细雨,村庄笼罩在一片迷朦中。冯家故居大门紧闭,看管故居的冯家侄子外出了。一位隔壁阿妈替我们联系屋主,我们就先去山后看冯家旧墓。冯家的墓地很大,也是村后风水最好的一块地,可见冯家在村中属于大富人家。墓前有时任总理的朱镕基的题字。一会儿,冯家侄子到了,他是冯雪峰的亲侄子,是一位典型的墩厚但又机敏的浙江老人,跟冯雪峰冷毅帅气的刀削脸型长得很像。冯家故居的门口有丁玲的题字,里屋一、二楼,有很多领导人的题字。冯家侄子打开了厅堂里的电视,放映浙江电视台拍得两部冯雪峰的纪录片。后来,他又请我们去他家离喝了一通浙江的红糖茶。这种红糖是用甘蔗熬出来的,不使用化学剂,以前我在上海的童年时期还能喝到,现在只能在这山村享受了。
冯家侄子用低沉的浙江口音向我们介绍冯雪峰一些鲜为人知的轶事。比如丁玲一直暗恋冯雪峰,文革后第一次在浙江举办冯雪峰纪念会,丁老太太专程赴会。她曾经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称在地下左联时期牺牲的前夫胡也频是她最深为纪念的人,冯雪峰则是她最为怀念的人。冯家侄子还讲道,冯在文革前被周扬等人打成右派时,曾去中南海求见毛泽东,猫也接见了他。冯出中南海时,门口卫兵问:“见到毛主席了吗?”冯却恍惚地自言自语道:“他现在是领袖了,不是朋友了。”
论资历及与毛泽东的私交,冯雪峰如果紧跟毛,当中宣部长都不是问题,1949年后执掌意识形态的负责人,像周扬曾经是冯的下级,周扬是1936年才去的延安,连长征都未参加过。但1949年后,冯雪峰的正式官职只是人民文学出版社长、《文艺报》主编以及作协党组书记。但冯最后一次见毛前,显然还幻想着当年在江西苏区与毛躺在一块儿聊鲁迅的情景。从各种文献资料看,毛是个看重患难之交建立的信任感的人,他实际上是愿意重用冯的,但毛始终不满意冯在历次政治斗争和运动中粘粘糊糊语焉不详的态度。
冯解放后一直处在某种矛盾的人格状态,一方面,他要有所顺应毛和意识形态的要求,比如他曾经撰文虚构鲁迅给毛泽东发长征贺电和托冯带金华火腿香烟到延安给毛的历史;另一方面,冯又出于上海左翼时期的知识分子良知,不愿意做更明确的吹捧或诬陷文章,因此,冯雪峰建国后的文字风格一向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风格。即使这样,他还是未能逃脱被打成右派的厄运。但冯的人格甚至令对手称道,文革时期,周扬也被打成右派,造反派鼓动已被周扬打成右派的冯报复,揭发周扬在上海左联时期的劣迹,但冯坚持不妄语。这个人格表现使周扬在70年代末复出后大为感动,亲自登门看望冯雪峰。
冯雪峰在建国后未高就的深层原因,可能还在其性格。冯实际上不是一个特别想当官的人,在共产党的文人中,有人是借文学进入革命,有人则是一心将革命的经历变成一部真正的革命文学,冯雪峰即是后者。他心中的偶像一直是十月革命前后“白银诗人”布洛克、俄国革命的文人卢纳查尔斯基等人,他最大的愿望是写一部史诗的中国革命长篇小说。抗战之际,冯因与王明就统一战线问题吵架,一怒脱党回神坛村。在神坛村,他花了三年时间将长征写成长篇小说。抗战开始,他将小说埋在山后,重新奔赴前线。但1949年回乡,再也找不到书稿。
反右以后,冯又重新写了《长征》,文革之际,因为遭到红卫兵围攻,一气之下将五六、十万字的书稿烧光。此稿若是问世,将势必改写中国现代文学史。七十年代中期,冯已被开除出党十几年,他将家中的书籍作一清理,只在狭小的屋中留下两堆书籍资料,一堆是中共党史,另一堆是太平天国,准备写作长篇小说《太平天国》。但未能等到开写就去世。
冯最好的诗歌是在上饶集中营时期写的《灵歌》,他的不少文学评论及散文都体现出一种文学报负,即要写出一种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经验,那是一种地狱烈焰般的重生体验,中国革命赋予了他这一代可能比俄国十月革命要惨烈的经历,如果不是病魔,相信冯雪峰会为中国现代文学竖起一座碑,他在鲁迅去世之后的个人经历甚至文学认识事实上已经超越了鲁迅。尽管冯这一代对革命之崇高与邪恶的经历文字已经难以尽述,但即便是关于革命二重天的皮毛表达,也定是我们下一代难以想象的震撼。但革命的烈焰最终烧尽了一切,包括冯雪峰的手稿。
离开“赤岸镇”时,我回望着那个迷朦清秀的江南山村,一切仿佛从未发生,只有冯的老屋散发着一股浙东固有的崇正而坚韧的气息。
2010年12月19日修改于望京
【编辑:李裕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