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卫的资本化:民主与媚俗
美国批评家格林伯格在1960年代的《党派评论》杂志上发表了著名的“前卫与媚俗”一文,他预见性地批评美国前卫艺术即将面临的危机,即前卫艺术在消费社会和资本操纵的影响下将不可避免地媚俗。
当代艺术新世纪十年(以下简称“新十年”)在中国的演变,不幸亦被格林伯格言中。从1949年至1989年,中国艺术家的成功模式是按照一政治、二社会地位、最后经济收入的顺序递进的,即某一艺术家必须先被政治体系(国家媒体、某领导人、教材或国家意识形态权威)承认,因这种政治承认获得社会地位(身份、知名度和媒体曝光率),最终在市场上获得超出一般艺术家的经济收入。
即使是八十年代,当代艺术亦按照体制认同的成长模式,比如中国艺术研究院美研所及其主办的《中国美术报》、湖北文联的《美术思潮》杂志等,都在体制和国家媒体的平台推动“新潮艺术”。1989年以后,当代艺术事实上开启了一种新的成长模式,即先以反叛体制的姿态在西方出名,随后在中国本土合法化。
但这个合法化却不是从政治开始,而是自市场拉开帷幕。即艺术家先在市场成功,再借助资本神话获得媒体关注,从而获得明星身份,在具备财富神话和社会影响后,政治的承认接踵而至。这一由资本和媒体途径通达政治招安的“新水浒”模式,是当代艺术新十年由前卫走向民主却又媚俗、娱乐的主要背景。
新十年是本土合法化的十年。2000年上海双年展启动了当代艺术的合法化进程,即政府展览平台首次接受装置艺术,这意味着当代艺术的多媒体形式获得承认。这对长期在国内边缘化的当代艺术是一个进展,其主要作用在于终结了建国后对艺术的形式政治的禁忌,从建国后至八十年代,西方现代艺术的形式一直被看作资产阶级文化象征,这一形式禁忌的政治意识形态事实上在九十年代就不再是问题,仅与美协和文化部门的实际利益相关。这一不愿触碰的“不是底线的底线”,终于至2000年被象征性取消了。
但上海双年展对多媒体形式的开放,并未表明政府对当代艺术的完整接受,批评社会的艺术、行为艺术、对毛泽东图像的讽刺,还是列为政府双年展及其各类大展的禁忌。这些依然被视为禁忌的部分当代艺术,不久在以艺术资本为主体的民营体系找到了推广平台,比如民营美术馆、艺术区、画廊、艺术博览会、拍卖会等平台。这也意味着后意识形态的文化格局在当代艺术领域的形成,即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直接态度宣示的发布平台,例如中国美术馆及由各省美协、文联管辖的美术馆或双年展仍然维持着某些保守性,但允许市场和民营机构的平台展示某些美协体系所禁忌的艺术,并在某种程度上采用不需审查的先展示再监管的“非制度性民主”,比如798艺术区也存在一定程度事后的展览监管,在开幕后被要求撤除某些作品或者关闭展览,但因为是在民营画廊和艺术机构,所以无需展前作品审查的程序,即使没有主办单位也可以举办展览。
在这个意义上,当代艺术的资本化造成的市场和民营机构的展示体系,从经济上推进了展览制度的民主化。这种民主化还包括艺术推广部分的展览出版物和媒体的“非制度性民主”,比如大量的展览画册相当于各种公司宣传册,不再被视为非法出版物;一些民间自办的艺术杂志、网站和报纸,参照公司的直递广告刊物,亦不再被列入违禁出版范畴。
艺术资本亦通过收藏推动了对当代创作和审美趣味的影响,并同时使当代艺术产生财富效应及其延伸的社会光环。2005年左右,各种国内外的画廊和私人购买开始使一批艺术家脱离贫困底线,并有一定多余资金租赁798工厂的工作室。而798艺术区在的形成,带动了第一波大规模对艺术区和当代艺术家的媒体采访。2007年启动的“天价做局”艺术拍卖,则使当代艺术达到“井喷”式爆发的财富效应,有关当代艺术的“财富神话”使当代艺术的社会关注度达到近三十年巅峰,不仅推动各新兴阶层的艺术资本加速流入,还造就一批当代艺术的媒体明星和艺术家富翁。这实际上是中国社会进入资本主向时代在当代艺术领域的反映,即资本流向哪个领域,该领域的核心人群就会迅速致富并受到媒体“围观”。
新兴阶层通过当代艺术投资和收藏策划的资本和媒体游戏,也体现这个群体一定的民主诉求。事实上,至九十年代末,新兴阶层已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但这个群体还未找到自治程度高的社会平台。当代艺术是新世纪十年文化和经济监管最少的领域,因此成为一个可供社会精英自主发挥的临时平台,有些新兴阶层进入当代艺术圈后,事实上表现得比艺术专业人士还要激情投入和具有责任感。
当代艺术的资本化是一柄双刃剑,它在艺术表达和社会的文化自治方面促进了民主形态,尽管它是一种“非制度性民主”。同时,资本介入也促使当代艺术产生负面的导向,即前卫的媚俗化、艺术市场的股市化、艺术创作的生产化、艺术家的企业家化、艺术媒体的娱乐化,随着而来的则是知识分子精神、独立性和少数美学的前卫性的消失。
八、九十年代曾有一定前卫姿态的艺术家,因一夜暴富和明星化,迅速脱离了早期边缘艺术家的生存经验,但又暴露出八、九十年代这个群体精神缺陷,即知识分子精神和使命感的不足。他们的精神及其新作品变得“空壳化”,不断复制生产原先前卫的个人样式,但艺术的精神内涵开始虚无,图像味道逐渐甜俗和工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