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东安县伍家桥,湘军“精毅营”主帅席宝田(清正一品提督)故居院落一角
那些星罗棋布在湖南东安城乡的古建筑群,正被迅速蚕食。画家的“审美”与村民的“审丑”,在现实利益碰撞中相互博奕。
2011年的元宵节上午9点,住在上海浦东的陈漫天还在睡觉,就接到一个来自湖南的电话。电话那头是湖南省文物局文保处的一位官员。这位叫汤宏杰的官员告诉陈,他在网上写的呼吁书,湖南省长徐文盛看到了。省长的批示已经到了他们手上,文物局不日即会有书面答复给他。
陈漫天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是半年来最为兴奋的一次,事情终于闹到了省长的案头。
这个42岁的光头中年人,半年来一直在掺和的这件事,是呼吁拯救千里之外的湖南东安县一批明清古建筑群。半年来,他在网络上数次发布呼吁书,征集签名,乃至数次组织网友等热心人远赴湖南实地勘察,试图与当地农民以及政府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审美战争。
一个电话
陈是旅居上海的湖南人,画过油画,做过模特教练,5年前创立的上海东方画派工作室,在业界小有名气。尽管在沪多年,陈举手投足间依然保持着浓厚的湖南人气味。
这位在百度百科里被称为“东方美女画家”的艺术界人士,突然搅进这次拯救老房子的网络风波,缘自一个叫唐小兵的人打来的一个电话。唐是在长沙做生意的东安人,听闻过陈漫天在湘沪两地艺术界的名头。电话里,唐操一口极难懂的当地土话,急切地邀请陈抽时间赶快去他老家东安走一遭,说“这里有不少你肯定喜欢得不得了的东西,而且再不来看就迟了”。
东安县在湖南永州,距离省城长沙有四五个小时车程。在陈漫天的印象里,这个僻处湘西南的小城,很少听到有什么新闻,倒是以东安鸡和永州血鸭两道菜出名。
2010年10月,懵懂中的陈漫天从上海赶回湖南,跟唐小兵一到来到东安县城。一呆三天,才发现这里别具洞天,“几乎遍地都是文物”:有湘军“精毅营”主帅席宝田“席大帅”的故居、文人叶兆兰的旧宅、武将荣维善的庄园、广东水师提督唐元甫的故居和墓地。除了湘军故宅外,还有民国文人唐生智公馆和明清年代的民居蒋家大院、桑家大院和周家大院。
这些房子都是砖木结构,外墙是一水青砖,外檐高挑,宛若吴作人画中的江南民居,只是缺了小河环绕。内里多是木板墙,有整齐的天井院落,雕花门楼精致宛转,格局井然。邻近县城的蒋家大院,每栋相邻的建筑间,均有雕花风雨门廊相连。
但这些带有浓郁历史风貌的清代民居,等到陈漫天看到时,已是接近千疮百孔。大部分木柱的雕花石础,均被淘洗一空换成砖块支撑。叶兆兰故居,基本已难觅旧时踪迹。唐元甫故居和墓园尚属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墓前翁仲,断臂残首,狼藉一片。
城市建设常见的征地和拆迁,并不是东安清代民居破败的主因。除了临近县城的蒋家大院因纳入拆迁计划准备卖给开发商改建成商业街外,其他古建筑群的败落,穿梭在偏僻农村的大大小小文物贩子,是首要原因。
唐小兵回忆,上世纪80年代以后,文物生意已变成了当地不少人的收入来源之一。席大帅故居的一个雕花槽门,前两年以五万的价格被文物贩子收走了。唐说,风气最盛的时候,当地甚至建起了一个叫百万庄的古董市场,据说当年修建周庄、乌镇时也在这里收购过古董。
但对主体建筑破坏最大的,却是这些古民居建筑的主人。上世纪90年代初,偏远的东安也慢慢赶上了经济发展的这趟加速列车,有点钱的农民开始拆旧盖新。新房子都是砖混结构,预制板钢筋水泥到顶,两到三层不等,外面贴上瓷砖。在南方农村里,这是很时兴的小洋楼,也是现代化的印痕。也正是这些建筑,在迅速蚕食掉那些星罗棋布在东安城乡里安静而凋敝的老房子。
陈漫天感叹,每个古建筑群里,总会有些宅子“一半是古色古香的老房子,另一半却是不伦不类的马赛克”。
这和拆迁征地还不一样,和文物贩子来偷偷摸摸收购也不一样,前者可以诉诸道义和抗争,后者更简单,只要你愿意,直接跟政府部门举报抓人就行了。现在人家愿意拆掉自己的老房子,盖起小洋楼,你还真没辙。
“这些老房子就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他们自己是主人。你认为是好的美的有价值的,人家就认为是丑的过时的要拆掉的。你能有什么办法?”对每个愿意听他讲述的人,陈漫天喜欢大幅度地挥舞着胳膊诉说这种无奈,就像要发脾气的样子。
他这才明白,唐小兵电话里为什么说,再不来看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