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说到透视。西洋的风景最崇尚写实,一条地平线或水平线把画面判然分出上下。中国的山水画爱画山重水复,这条分界线并不分明,尤其是远水,其水面每与前景的地面斜交成角,有若天文学的黄道、白道,至于近峰远峦,也每每向观者微微俯倾过来,所以在透视上每有双焦甚至复焦之象。相对地,中国山水画想象的观者,立脚点应该高于地面,如果是文人雅士,观者所立当在亭台楼阁,如果是隐士之流,也不过是在近阜低丘,所以看山仍须昂首举目,仰角颇大。无论是荆浩的《匡庐图》,范宽的《溪山行旅》、或是沈周的《庐山高》,莫不磅礴雄伟,压人眉睫。这种拜山情结在国画里,一直沿袭迄今。
刘国松的“形而上的山水画”却把观者的立脚点提高,远出于雅士与隐士之上,而与群峰相齐,可以平视绝顶,甚至更高,更高,到了俯瞰众山的程度。中国传统山水画里,山峰往往接近图的上端,绝少落到图高的一半以下,但在刘国松的画里,许多山峰都出现在图的中央,甚或下部。到了这种高度,观者的感觉不再脚踏实地,而是蹑虚御风,不再是隐士,而是仙人了。中国的山水画多是隐士对云山的瞻仰,有高不可攀之感,可是中国的山水诗却每能摆脱地心引力,飘然出尘,洋洋乎与造物者游。刘国松的山水画反而更近传统的山水诗,游仙诗。且引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之句为例: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这不是刘国松黑山白水时期的典型画面么?尤其是末句,最能表现他在棉纸上抽筋剥皮的肌理。刘国松曾经自述,他最爱看雪山,为登阿尔卑斯山而欣喜若狂。二十年前,杨世彭和我也曾带他登落矶山赏雪。②他的水墨风景,尤其是墨白对照的一类,最易令人联想雪峰皑皑,不是从平地仰望,而是从空中俯观。每次我飞越瑞士的连绵雪山,都幻觉是凌空在他的画上。
古人画庐山只能仰望巍峨,今人却可以从飞机上俯视山水,甚至可以从卫星里云图和火箭摄影“回头下望人寰处”,视觉经验已大为开拓。今日的国画家如果仍用古人的眼光来观自然,那就是泥古不化,难以自立。刘国松的画面俯玩山水,却是合乎时代的新视觉经验。等到进入太空时代,他的画面赫然也呈现逼近的月球,和地球风起云涌的弧形轮廓,其间的比例却属于哲学,而非天文学。于是画家把他的观者再次提高,去面对赤裸裸的宇宙,其地位介于神与太空人之间。③至此,刘国松的画境真的是巧窥天人之际了。他的许多太空构图,更令人忆起苏轼的名句: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刘国松的玄学山水在形迹上反叛了古典画家,但在精神上却与古典诗人同游。古典画反激了他,古典诗却召引了他,足见他确实是中国文化的传人。他在大学时代曾写过诗,后来虽然搁笔,但潜在的诗情却见于他自取的画题。
早在1964年,我就论刘国松的画说:“刘国松的生命是流动的,因为它周行不殆,生生不息,无始无终,无涯无际。画面是有限的,可是予人的感觉是无限的,因为那是水的感觉,云的感觉,风的感觉,有限对无限的向往,刹那对永恒的追求。”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