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这样一个上溯历史的过程后,施坦伯格接下去又开始了一个下探的过程,那就是全面分析毕加索全方位再现人体的种种手段。这张脸是半张侧面脸和半张正面脸的一个魔术般地合在一起的形象,可谓毕加索的商标。但是,即使是这个商标式的形象,施坦伯格认为也不是空穴来风。比如,这是手法主义大师布龙齐诺的《圣母像》。然而,毕加索的创造力巨大,他完全不可能只停留在半张正面面,半张脸侧面呈90度弧角的合并。他马上就越过了90度,要么小于90度,要么大于90度。他在尽情地做着游戏,看看到底能够制造出什么样的图像来。以至于,到了这里,开始出现一张脸像打开的书本那样的样子。甚至于,他想在同一幅画里,在同一个人物的外形轮廓线里,既表达一个女人仰卧的姿势,也表达这个女人俯卧的姿势。
请注意,贡布里希曾以“鸭-兔之辨”的形象,来说明人类视错觉的特点:我们在某个瞬间看到的是一个鸭头,在另一个瞬间看到的是一只兔子的头,但我们无法在同一瞬间既看到一个鸭头,又看到一个兔子的头。贡布里希关于错觉心理的研究,基本上建立在这个原理上。但是,根据施坦伯格的看法,如果说毕加索一辈子在干什么的话,那么,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视觉大师,一生都在挑战贡布里希的这个原理。
在这样经过上溯下探后,施坦伯格用了整整110页英文原文(我翻译成中文以后还没有统计过用了多少页),终于得到了结论,那就是:毕加索在《阿尔及利亚女人》的最后一幅变体画里,终于实现了一种和谐。而施坦伯格本人的分析也终于达到了高度的完美的统一,这就像是一部规模宏大的交响乐,终于在双重主题的再现中达到了高潮。
我认为,虽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些关于毕加索的书,但是我们对他的了解还是非常浅层次的。种种笼统的了解,都是建立在通史之上的。通史的好处是什么?好处就是,比方说,能够在一个学期里,给一个刚刚入门的大学生一个总的印象。通常,一个学期可以讲完三千年历史。但是通史的问题又是什么呢?那就是它只是通史,换句话说,只是对历史浮光掠影的简单总结,永远不可能深入背景,洞察原委。打个比方说,如果我们想要研究西方哲学史,但你手头只有一本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或梯利的《西方哲学史》,你永远只能了解一个大概,你很难说,仅仅凭着这几本通史,你对西方哲学史就已经很了解了。你非得仔细去阅读很多原著,才有可能接近西方哲学史,而靠几个通史是根本无法实现的。我们目前对西方美术史的了解,特别是对现当代艺术的了解,就还只是建立在几部通史之上。
我的意思是说,西方大量研究美术史的杰作,还在我们视野之外。西方任何一所重要大学的美术史专业的博士生必读书,我们还很少看到。研究毕加索,绕过施坦伯格是无法想象的,这正如研究塞尚,绕过罗杰·弗莱是不可想象的,又如研究波洛克,绕过格林伯格是无法想象的一样。我认为,西方学院派学术的产出,他们的学术研究,与艺术的创作和发展是互动的,是一个良性循环、滚动向前的过程。这些对我们有什么启示?是值得我们思考的。我想讲的就是这些。谢谢大家!
提问:说到施坦伯格在图像学上的一些新的研究,我想到了近几年国内介绍的米契尔的理论。米契尔对图像学有一些新的见解,有一些新的变化。我想问的是,这个米契尔跟这个施坦伯格,他们在图像学上有些什么关系,包括在视觉文化研究方面,是怎么一个关系?
沈语冰:因为今天的主题是施坦伯格,所以我不免有一点偏爱,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刚刚去世,昨天刚刚下葬,我们多少还带有怀念的情绪。但是,我不是想说,西方的美术史研究到他为止了,后面就不行了,决没有这个意思。你说的米契尔就是后起之秀。他,还有诺曼·布赖森,运用语言学和符号学的理论,拓展了图像学的某些区域。但是,在美国美术史学界,对于米契尔和布赖森的理论,一直存在着较大的争议,最主要的争议是他们在图像学的训练方面,可能存在着一定的问题。不信,我们可以去看他们的著作,读者从中获得的,更多的是单纯知性的愉悦,而不是审美的愉悦。而施坦伯格,还拥有古典大师的气象,在他那里,纯粹知性很少扮演一个根本性的角色,他很少单纯地谈理论,或者很少单纯想在理论上寻找突破。他总是把理论和方法很巧妙地运用在他的分析里,你甚至看不到他的方法。大家去看他的书,看他如何将文字和图片配合在一起。像《另类准则》这本书,他用了280多张图片。他对这些图片的排列是非常讲究的,非得有图像学方面的很好的训练,才能从毕加索的大量图像中挑选出这些作品。
无论是在对图像的分析方面,还是在对理论的运用方面,米契尔多少还有点勉强。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读这些学者的东西,就不如我读施坦伯格那么过瘾。施坦伯格的理论与图像分析总是很巧妙的融合在一起,你不知道他的方法究竟是什么,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再有一个指标,来衡量这个问题,就是看米契尔他们确定了哪一位艺术家的历史地位,他们的方法是否看到了他人看不到的东西,从而确定了某一位为人忽略的,或者刚刚冒出来的艺术家的地位。几乎公认的是,施坦伯格是确立美国重要的艺术家贾斯帕·约翰斯和劳森伯格的最重要的艺术史家和艺术批评家之一。当然,这种定位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但是个人的贡献又非常重要,没有这些大师的个人贡献,人们想要达成大体上的一致意见,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这可以成为一个评估的指标。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可以供大家继续讨论,我的理解就是这样。
提问:毕加索的作品最吸引我的还是画面透视的感觉。像刚刚你说的那个施坦伯格,他主要研究的是毕加索的成功,你觉得他有没有欠缺,就是说施坦伯格有没有分析过毕加索画面的那种欠缺?
沈语冰:这里有几个层次我觉得要讲一下。首先我在讲到施坦伯格的时候,往往有人会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包括“施坦伯格说的是不是毕加索想过的”、“也许毕加索压根儿都没有那样想过”、“他是在过度解释”等等。有些人就是喜欢抓住人家西方人一本书的书名,什么《过度解释》啦,什么《反对解释》啦。顺便说一句,“反对解释”是苏姗·桑塔格的口号。她是在美国60年代越战期间提出的,反映了她那一代愤青的心路,甚至是她晚年自行批评的对象。我们却抓住一个口号,不分青红皂白,就大肆挥舞。我认为这太幼稚了,不光是美术界的幼稚,整个学界都有。
至于你讲的施坦伯格有没有去关注毕加索的缺陷,就我所读到的他的著作而言,他没有专门去挑毕加索的刺,没有追问哪些作品失败,哪些作品成功(就像某个畅销书作家曾经做过的那样),他是想要解释:毕加索一辈子在兹念兹的关切,究竟是什么?这才是高明的问题。
美国有一位大学教授,在他的美学课里,以施坦伯格分析毕加索的长文作为教材,跟学生们讨论了一年。讨论完以后,他给施坦伯格写了一封信,信很长,罗列了很多错误,并且认为施坦伯格的全部论述都没有得到证实,或者说,毕加索全方位再现人物的理想并没有实现。施坦伯格回答道:你说的非常对,要是毕加索在年轻的时候就实现了这个理想,他就无活可干了。有时候批评家会看到画家不太成功的地方,以帮助他改进,但是当施坦伯格写毕加索的时候,毕加索早已成名,所以说,施坦伯格用他的智力,提供了人们看待毕加索的新视角,或者说,他丰富了人们对毕加索的认识。
提问:我有一个不成熟的问题想问一下,施坦伯格与毕加索,他们的生活年代存在着交集,正因为有交集,施坦伯格才能研究毕加索,但我们中国,我觉得,对中国当代艺术家的研究还不够。你认为应该怎样来研究当下的东西?
沈语冰:你的学习态度非常好,这已经在思考进一步的拓展问题了。我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我认为,说到施坦伯格对当代艺术家的研究,他与毕加索的例子还不是最典型的。最典型的是他与贾斯帕·约翰斯和劳森伯格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好。施坦伯格在评论集里好几次提到他第一次看到约翰斯的画的感受。起初也看不懂,而且很生气,认为约翰斯是在故意捉弄观众。因为在当时的美国,主流是抽象艺术,但约翰斯的画却是具像的,很多人看不懂,施坦伯格开始也看不懂,又觉得很不安,自问有些人为什么会喜欢?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回到展厅,最后看出了苗头。所以说,他与约翰斯的关系,最具现实意义。艺术家与批评家是如何处理彼此之间的关系的,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对于推动国内的美术史研究和美术批评,肯定有正面的启发意义。
提问:沈老师,你好!我刚才听了你对施坦伯格视觉研究方法的介绍,看到他对毕加索全方位再现人体的研究,就突然想到了中国古代绘画。在中国的原始绘画里(原话如此)那种把不同时间空间再现在一个情景当中的画法。我想问的是,是否可以用他的那种视觉研究的理论,来解释我们中国的这种绘画形式?谢谢。
沈语冰:方法是为了解决问题的,你要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就需要什么样的方法。施坦伯格的方法主要就是图像学,而图像学的方法被证明对于具像艺术的研究具有非常高的普适价值。国内外的一些学者,已经尝试用图像学的方法来研究我国古代的绘画。他们已经作出了很多成就,所以,这已经不是理论上是否可能的问题了,而是,人们早已在做这样的事情,而且做出了惊人的研究,比如德国有一位叫雷德侯的汉学家,美国有一位叫方闻的汉学家,他们运用图像学,并结合其他一些方法(主要是形式或风格分析),来研究中国古代的图画。因此,图像学的方法,可以运用于中国古代图像的研究。当然需要谨慎的一点是,到宋代提出文人画的概念,再到元朝以后,书法全面进入绘画,再用图像学就显得格格不入了,因为打那以后,中国画完全是抒情写意的表达,而不再以再现为旨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