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绘画不是一种风格,也不是区别于别的风貌的一种样式,更不是现在人们所认为的一种细腻、写实、漂亮、唯美的那个表面形态。这是一种歪曲,是对古典绘画的亵渎,古典绘画是经典,是人类绘画史上的最高峰。我们可以在这部经典中拿到我们想欲的一切,不肤浅地说:所有的画风都是古典绘画的子孙,是从这里派生出来的,那种严谨精微的样式,却具有开阔宏大的内质,具象写实的外貌却表现出超然升腾的灵性之美,非常人性的表征却又承载着非常神性的大境界,以那样切实而可触摸的质素却能唤起人的崇高的理想与信心,古典绘画具有超越时代的一种恒大的生命力。我感到要想有水准地建立我们的现在,就应进入古典的经典宝库中,方可窥见绘画的奥秘,纵观人类绘画史上的几次繁荣无不如此,希腊文明是,文艺复兴是,19世纪也是,塞尚时期崇尚的那个本质更是,抓住了那个绘画的本质,才获得了再次启动的能力。
每当我真诚地深入里面,用我的心灵与有限的智力去触碰那无限宽广的大智慧时,那让我着迷的恩赐就赐给了我,我被深深地吸引了,一种解读绘画奥秘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研习的兴致倍增。那不是技巧样式的探访,而是对绘画本质规律的理解与触摸,对于大师高贵品质的体验与经历。我非常地感恩于此。
无须外在的压力与要求,更不需要坚持、努力等这样的字眼,忘掉了周围的事物,看不上那些此起彼伏的时潮,我体悟到了那种忘我的境界比有我的境界更大,忘我不是无我,而是我的提升,一个个体的我,有着太大的局限性,但同时他又是一种无法取代的独特性。当我将这个有限的我投入到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里,主动吸取所需的营养时,这个小我就超越了个体的局限性,能量就会源源不断地得到高质量的供应,研究前辈大师无不如此。钱钟书先生说“创作热情的消失,就是创作才能的消失”,引申一下创作者生命活力的消失就是创作热情的消失,我们的生命活力若和赐生命的大源接通,好像一只灯泡将自己的插头插在电源上,他就得到了那大能的永不止息的亮光。
我很不理解那种反对传统、否定别人来强调和膨胀自我个性的人,我认为这恰恰是一种可怜。自己切断了生长的源头来仅靠一己有限的自我。现代理论大谈寻找自我、创作个人风格,甚至得出了“他人即是我的地狱”这样可怕的结论。我想这世界上确实没有一个废弃的人,除了自弃,世界上也没有一个全能的人,除了自以为全能。大诗人李白曾说“天生我才必有用”,这是一种肯定自我生命意义的伟大信心。我就在我的生命本体中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离开了我就不存在了。去哪里寻找呢?每一个有不同局限的个体就是他的个性,你所要做的就是接纳这个不同于别人的自我,寻找反会丢弃自我。个人风格不是创造出来的,是从你的个体生命深处涌流出来的,世上有多少个生命的个体,就会有多少种不同的风格,单单强调这些有何意义呢?我们所应鉴察的是怎样让自我长大,超越与升华这个局限的个体,忘掉自我,全身心地进入那深沉广博的传统经典中去广泛地吸取,在丰丰富富的客体自然中写生,锤炼自己的绘画实践,这样有限的自我就全然地领受了无限创造的奥妙,从而达到令你无法想像的伸展,领悟次序井然的内在规律,驾驭稍纵即逝的外貌情态,才会使我们的表现确切、主动、鲜活,从而具有不可重复的特性价值。排斥他人,反而会关闭自身展开的可能,认识人类互为肢体、相互造就的奥秘,在荣耀别人时,反而确立了自己的价值,看看历史即会明白此理。我们说文艺复兴时的达·芬奇是最伟大的,可是若没有米开朗基罗、拉斐尔、提香、丢勒,文艺复兴就没有那么伟大了。我们认为伦勃朗是绘画界泰斗,可是若没有维米尔、维拉斯开兹、鲁本斯和哈尔斯等,17世纪的欧洲画坛也就顿失光彩了。可见这些不同的个体灵魂在共同的追求中达到了互相荣耀、互为补充不可替代的作用,万事互相效力,叫有爱心的人得益处,伟大的时期如此,平凡的时期不是更应如此吗?
回看自己20多年来的绘画路程,我曾长时间地痴迷于古典大师画面的精妙效果,模仿着去接近他。为此,我也曾求助于绘画材料的发现与掌握而四处寻找与尝试;为了寻见色彩的魅力不知画了多少写生的练习;为了领悟造型的真意而不间断手中的素描与速写;为了理解画面的结构的妙处,认真地做着近乎刻板的理性推敲;深入的研习与即兴速写交替赶路,这样专门的研究某一项总是进展很快,但这单一的进展马上会告诉我整体的意义。每一项绘画因素的深入探究今天看来都不可缺,是必须做的,尤其会对我未来的成长起着根基的作用。偏废某一点就不会健全,走了前一步才见出下一步的重要,有些朋友说我太看重技巧,我是不轻看技巧,我更看重我心灵的品质,我不缺乏追求美好、仰慕崇高的头脑,而经常苦于表达心灵时的那种无力与粗糙。画油画,若不能驾驭与调动油画要素,不能摸透油画特性所具有的妙处,还能谈得上什么表现水准吗?粗糙简单,泛滥的表现于我何益?
艺术确实不是技巧,但是必须通过技巧来表达;艺术不在内容里而在内涵里,但是使用内容也可以表达内涵。艺术真的是一种形式,但是形式就等于艺术吗?艺术也不是修养,但是修养能帮助艺术的升华与品位。若将艺术比作人的头脑的话,技术就是人的身体,而修养就是他的行为举止,有了这一切就必然有了他的形式,这个身体的水准是实现你头脑心灵的重要场所,因头脑的重要就否定身体的作用是可笑的。一个健全的有生命力的身体才能让我们的灵魂自在而准确地行走。每一部分的完整都令我们健全,而某一部分的残缺会让我们成为畸形。我崇尚健全,厌恶残疾。
我把我的现在看成是我一生中的一个环节,这每个不能缺少的环节与未来我所仰望的那个点连接。当生命完结时才是一个结论,我看重这个大结论。 我轻看艺术中的时潮与过时之说,我看重水平与深度的恒久之理,真理是不会过时的,每个时代的人都力图用自己的角度和形式去接近那神圣的真理。若没有真理的追求而强调时代感的人意味着下一个时代的来临你就被无情地淘汰了。若没有水准和难度的创新,很快就变成了旧。
在这个躁动而无定力的时代,太缺乏信心,不能立定根基去建立,而常常被时风误导,许多原本很有希望的画家,很快就掉入了翻花样、求新奇的把戏中浪费着自己的才华。令我尊敬的齐白石先生很有体会地说“绘画乃寂寞之道”,若把齐白石60岁以后的画拿掉,就没有齐白石的水平可言了。那么齐白石60岁以前的工都白做了么?试想我们若把西方任何一位大师一生的作品拿掉七八件代表作,这个大师就顿然削弱了他的光彩。可是剩下的那些作品都是垒就他的高度和不可缺少的基石。真实践者都明白这个道理。快速长成的东西,来得容易,衰败得也快,这种短命的东西不值得搭上生命去追逐。那种深植、重质、渐长的东西来得难也慢,却有恒久的生命力。这个鲜明的真理令我不得不屈服于此,我愿意在里面体验那恒长的大乐趣。
尽精微,才能致广大;明妙理,方能行自由。美术非常需要艺术家有美感,若没有美感我们应羞于从事美术创作。美术的产生先于文字的产生,美盲比文盲更贫穷更可怕,因为美与崇高和善相连,是发端于心灵的东西。若对美失去了追求,丑恶就生出来了。我期望自己远离丑而迫近美,一息尚存,追求就不会停止。我很反感那种表现人的动物性的绘画,这是一种反动,是现代人性的堕落,纵容自己的兽性,还以“返璞归真”的美称来标榜。我很崇尚古典绘画中那种仰望、礼赞、向上、探求精微的艺术状态。我很厌恶时下有些宣泄自我、暴露仇恶、厌世玩世的粗俗做法。 今天的人认为一切事情都可做,越是这样我们越应思考,日光之下何事为美?
我渴望以自己一颗仰望的心、切切感恩的心,去礼赞那存在于万物生命中的美质;以信心和虔诚,用平实而确凿的绘画要素,终其一生,去表现令我感动并让我在纯净中体验到的那个超然境界。我乞求,让我的灵魂苏醒,常存饥渴慕义的心,在全然的生命活力中,有教养地有法度地去拥抱那存在于我们四周纯正的、鲜活的、质朴的大美,令我活着、做着就时时感到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山艺术基金会有着长远的目光,与我的追求不谋而合。我很感激董事长林明哲先生对我的看中、期许与培植。几年来这份可贵的友谊与合作起到了使我坚固的作用。祈愿今日的展览是一个好的发端,而来日的结果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中超过我们的所想和所求。
2001年4月于燕郊画室
【编辑:陈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