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作为改革开放浪潮中的中国新古典风格的代表性画家,时至今日,我们大家关心的是靳尚谊先生还能继续往前探索出某种新的创作道路吗?他在想什么,在画什么?
如果我们想了解近几年靳尚谊先生的学术动向,在这里有三幅靳先生于1997-2007年间创作的作品特别值得我们关注:一幅是《老桥东望》(1997年),一幅是《醉》(2001年),一幅是《惊恐的妇女》(2007年)。这三幅作品与靳尚谊先生以往作品的共同之处是:他仍然使用了欧洲古典的绘画语言,我们可以把这三幅作品看成是他再一次对欧洲古典的回望;但与以往作品不同的是:靳先生在作品中加入了作者本人对当下社会的某种感受。靳尚谊先生在以往二十年的作品中虽然也是用古典技法画当代人物和模特,虽然这些人物和模特都有各自的身份和情绪表达,但表达的都是那个对象的身份和那个对象的情愫。在以往的作品中,靳尚谊先生还是在用古典技法表达一个客观对象,并表达他要画的这个对象自身的思想和情绪。而在上述三幅作品中,从被描绘的对象的形象上所体现与表达出来的那种情绪和感受却是靳尚谊先生赋予对象的,而非对象所自有的——是靳尚谊先生把作者主体对当下社会的感受转移、投射、附加到了描绘的对象上,借用对象的形象和情绪面貌来表达作者主观的东西。所以从这三幅作品中,我们看到了靳尚谊先生要细心去处理的一对矛盾:一方面是想要回溯古典的范式和技巧,另一方面又在作品描绘的对象中转移、投射、附加进作者主观的当下心理和感受。于是,靳先生对于这两者之间矛盾的自觉意识以及企图解决该矛盾的策略性思考,便成为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必须重视的关键点。换句话说,靳尚谊先生在以往的“新古典”的风格建构中,是在用古典的范式与技巧来塑造一个当代的客观对象;而在1997-2007年期间创作的这三幅作品中,他是在用古典的范式和技巧来表达自己的心理和感受,其间的差异虽然非常细腻,尤其要在画面上看得非常认真与仔细才能够区别出,但是这细小的差异恰恰正是关键之所在。
正因为靳尚谊先生有了1997-2007年的那种在同时回溯古典范式与技巧,又加入当代的心理感受的思路上的自觉和思考,所以他才能够在重读维米尔的时候,闪现出令人兴奋的新思路的灵感火花。这种新思路就是在临摹的基础上作部分的画面改动,加入当代因素,使之成为一种新的创作。概括地讲,这是一种半临摹半创作的新的拼贴方法。众所周知,“拼贴”是后现代艺术的一种典型特征,我们正是从靳尚谊先生的这种新思路中看到了一种后现代的思维语言与理念。但我们也应清楚地认识到:靳尚谊先生在此并非刻意要让自己成为后现代,并非刻意让自己的作品具有后现代特征,而是他为了要表达自己的当代感受所做的那种新思路、新探索恰好应合了后现代的特征。
17世纪的荷兰是欧洲最富裕的国家之一,由于教育普及与思想自由,荷兰画派应运而生,绘画不再为帝王显贵所专有,而是满足市民需要的现实主义占据了主导地位。维米尔比哈尔斯、伦勃朗稍晚一些,成为荷兰风俗画家的代表人物。靳尚谊先生对维米尔的喜爱,我想是因为维米尔作品呈现的自然质朴、精准而毫不做作的画面处理,和具有现代气息的神秘感,这是一种诗意的现实主义。在维米尔笔下,市民阶层的生活,平凡家庭妇女的劳作和生活细节,都在柔和的阳光下显得优雅而和谐。《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在宁静中的回眸一瞥,带着纯真的诧异,闪烁着古典的自然美;维米尔纯熟的笔触,精准的技巧,无疑深深地吸引着靳先生。而在靳先生的摹本中,少女的神情有了细微的不同:眉间有一点皱,眼睛睁得更大一点点,而且在胸前增加了半露的手,一只不知所措的手。这些少许的改变并不显眼,整幅作品的基调忠实于原作,仍是典型的古典情调、古典品味,只是少女的神情略显惶恐不安——而这种惶恐不安是靳尚谊先生在临摹中有意加上去的,这就是改变的关键所在——这是临摹者的不安的心绪向原作中的少女形象的投射导致的改变。
靳尚谊先生说:“我想,这个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活到现在社会是什么心态?他一定对社会的飞速发展感到惊讶,不适应。我自己看到中国的变化就是这种心态。我想通过画一个古代的西方人表现我的内心。”
《新戴尔夫特风景》、《戴尔夫特老街》在临摹中的改变也是同样的思路,原作和临摹大致的景观相同,但有些局部因时代的变迁而稍有变化。靳尚谊先生在追寻和回味老的戴尔夫特,几百年前的泛着微光的静谧景色仍然让他无法忘怀;而今天的戴尔夫特又让他无法回避,他对这“新”怀着既想逃离又无法逃离的矛盾心态。于是,一种新与旧的拼贴,一种拼贴后的似是而非的心绪,主导着画面上古典的宁静、祥和,新画面作为二次创作建构起了莫名的忧伤和倒错时空的虚幻感。
由此,中国新世纪油画创作中一种新的可能性被揭示出来,这种可能性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在临摹中创作,在创作中临摹,形成一种新的拼贴风格;二是在临摹中显示作者的技巧功力的同时,又在创作中投射作者的理念和感受,这是一种西式文脉中的“以古为新”。其实欧洲的“文艺复兴”就是以复兴古希腊的文化传统和辉煌成就为旗号的“以古为新”。而实际的效果是,我们从文艺复兴时期作品上真正看到的是一种当时的新的时代气息,而不仅仅是古希腊文化艺术的翻版——可见,这种“以古为新” 在西方也是早有先例的。在此,我将这种新的尝试与可能风格称之为以靳尚谊的新探索为端倪的中国“后古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