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yan Zanisnik, 中国的美国人美术馆,装置和行为表演,2011
换位思考是广州时代美术馆成立以来第一个自主策划的展览。策展人沈瑞筠曾经在美国长期生活,她一方面强烈地感受到全球化条件下各国间的经济文化的密切交流,英语作为全球语言,标准规范的商业体制,全球流通的商品、资讯无不呈现出一种同质化趋势。另一方面她对各文化间的强烈差异,所谓文化交流的浮光掠影,各种文化的自我投射、想象以及对他者的误读,符号化的设定等感同身受。这类现象的历史几乎和人类交流的历史一样久远,不同文化就是在这样的理解、不解、误解甚至错讹和偏见中共存和发展。文化间的交流并不是要夷平这些差异,成就一个大一统。相反这些不同才是世界活力的源头,文化间的误读甚至是注定,它可以是智慧的和有趣味的,要消除的只应是自我的封闭,偏见和懒惰。在此背景下,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用行动和经验,跨越时空,直接进入对方的处境去了解、思考和作为不失为一个有效的路径选择。
沈瑞筠熟悉纽约的当代艺术家圈子,她的不少艺术家朋友都是利用现成的材料、东西做作品,这些物品可以很方便的在沃尔玛或一元店里买到。这些艺术家都比较年轻,在世界上物质生活最丰腴的地方成长,不管他们自身对待物质生活的态度如何,他们都是消费主义下成长的一代,在生活中几乎每时每刻地和大量的商品打交道。众所周知,广州是一个制造业和商业都十分发达的城市,特别是它拥有几十个规模庞大的各类商品批发市场,理论上你几乎可以买到一切你见过的和没见过的玩意儿。沈瑞筠邀请五位活跃在纽约的中青年艺术家到广州,让他们在广州的各类批发市场购买各种商品,以它们为材料在时代美术馆进行为期15天的驻场创作。在15天的创作生活中他们要亲自去往各类批发市场,得以亲身观察、体验中国的生活,不断产生新的感受想法,有时甚至否定自己最初的想法,他们会不断修改原有方案,加上新的灵感来完成自己的作品。
他们在短短15天内完成了十几件装置或录像装置作品。这些作品全部由他们在广州的批发市场上所能搞到的各类物件构成,有需要付钱的也有不要钱的。有你熟悉的,也有你从未见过也叫不出名的东西。有你觉得很有用的,也有你觉得毫无用处的。它们是浩瀚无边,数不胜数的物质世界的一部分。木板、玻璃和陶瓷器皿,各型按摩器具,假发,微波炉,石材,装饰品应有尽有。
人们在生活中作为人类不可避免的要接触使用大量的各类物件,这些物件的数量是天文级的。通常我们认为这些物件是被人所支配的,它被人们生产、制造,使用,耗费。它们是从属的、第二位的。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原有的商品—资本—商品循环模式被资本—商品—资本模式所取代,货币资本不再是满足使用价值需求的手段,相反它获得了自主性,自身成为了目的,它必须不断地增值。满足需求的商品使用价值被逼迫和挤压。商品的使用价值的自主性丧失了,物品在资本运动的过程中,必须被尽多尽快地消耗、消费和耗费。尽管物体从个别层面来讲有经久耐用和即时耗费的区别,但作为总体来讲它必须被尽多,尽快地耗费掉。资本的不断增值和物件的不断耗费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事实上,现代社会里物件的耗费是无所不在的,它必须被耗费,越多越快地耗费,耗费贯穿整个人类生活。一旦物品获得了永恒性,不被耗费,资本主义再生产的运动就要停滞,它本身也将脱离实在界,而成为某种象征和超验体。于是,客体获得了主体性,主体被客体化了,看似死物的物件有了自主性,遵循自身的逻辑,不受人的操控,相反人却被裹挟到这种无穷尽的耗费过程中去。这是一个绝境(Aporia),矛盾辩证法并不能超越和克服这一绝境。这是人类面临的共同困境,不断地操持物,与物打交道是人的宿命。人类无法停止物的耗费,必须思考的是,这样的发展模式是可持续的吗?大量的物件能够填补人类的意义空场吗?如同象征物一样不同文化是否有自己特有的物件组合?它们传递什么特殊的涵义?
来自美国的艺术家们在中国广州的土地上对这些问题做了有意义的提炼和思考。沙娜-莫尔顿(Shana Moulton)拜访了广州的医疗器械市场,各式各样的按摩器具吸引了她。她买回针对身体不同部位,各种形状的按摩器具做成一个录像装置。按摩具有治愈的功能,它能驱走病痛,愉悦身体,在治疗过程中亦不可避免地伴随着疼痛,或产生依赖。在录像里艺术家本人或躺或趴在按摩床上,不同的按摩器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留下痕迹又迅即复原。艺术家似乎在享受着愉悦。可接下来身体表面幻化成橡皮泥状,器具划过后留下深深的伤痕,不再复原。这些物件在满足欲望的同时,也在制造空洞。
罗克萨娜-佩雷斯-门德斯(Roxana Perez-Mendez)注意到了在中国随处可见的大量生产的廉价产品,她用电线、塑料件、玻璃、霓虹灯、人造花草来构建她的录像装置。录像中的人不断地试图在一根钢丝绳上保持平衡。佩雷斯-门德斯的展位位于美术馆展厅的外围,那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外墙,站在19层的高楼,向外望去,是一副典型的中国场景,密密麻麻的居民楼,厂房,正在开挖的地基,拆掉旧的,建设新的,艺术家在玻璃墙面上安装了一个霓虹灯铝标:Mei Fui A Caballo,好像一个咖啡店或西餐厅的招牌。这其实是一句西班牙谚语,意思是穿鞋出去,光脚回来。对照视线所及的轰轰烈烈的建设场面,不免让人有些思索。
布莱恩-扎尼斯勒(Bryan Zanisnik)在美国曾经参观过纽约的美国华人博物馆,他萌发了在广州做一个在中国的美国人的奇异收藏室之类的装置。他把他在广州的市场上收集来的各式破烂集合了在一起,走近他的装置,有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整个外立面被用于制作各类包装箱的瓦楞纸板覆盖,内里也随地散落着瓦楞纸板,用过的木板,夹板,合成板材等装修材料,地上铺满建筑泥沙,一堆一堆的,花生也洒满一地,还有废旧的霓虹灯广告牌,街头路边摊的铝合金玻璃柜台,铝制的流动餐饮车,说不清是大餐锅还是水泥搅拌机的大型容器,破旧的高低床,还有不少展会后遗留下的各种铭牌。映入眼帘的都是最廉价低质的东西,没有任何的设计感,美学感。它们是如此熟悉,却不让人亲近,它们构成了普通中国人日常生活中主要的视觉经验。这些东西每时每刻都在被大量生产和耗费,它是作为“世界工厂”的中国的物件基础,它带来财富和就业,也污染环境。在它背后有劳累,不公和血汗,也有不止一代人的牺牲。中国和美国都是大批量生产和耗费的典型,但很明显,与美国相比中国的耗费更多地还是停留在生产阶段。扎尼斯勒还带来了他在美国制作的一幅摄影作品,这幅作品摄于他在美国的父母家中的储藏室里,里面堆满了各种已经不再使用的日用品,奖品,奖状,它们种类繁多,数量巨大,不可否认,只要不牵涉具体的美学价值,它们都是有一定设计感且制作较精良的工业品,它们大都被用作奖品,代表一系列美国人所尊崇和鼓吹的价值观,一旦将数量庞大的此类物件并置起来,却显得有些滑稽和光怪陆离,至少没有了那种让人油然而生的敬意和向往。在展览开幕式上,扎尼斯勒进入了他的这个在中国的“美国人馆”,他穿上工人的制服,脸上涂上了灰,他钻进那个像水泥搅拌机的铝制容器,左手提着一把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时间在一分分地过去,他一直试图保持静止不动,显然这是对体力的巨大消耗,他开始晃动,抖动,他稍事调整,继续坚持,每个人都能轻易体会他的不易,他的额头渗出汗珠,直到最后他再也不能坚持,他脸色苍白,几近虚脱地结束了他的行为艺术表演。他作为个人亲历了他所构建的中国物件系统,他的劳累,虚脱,以及这一行为的不可持续,似乎暗喻了他身后一切的结局。
【编辑: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