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罗伦萨艺术与修复学院学画期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教授(Ricardo Saldalieri)苏尔列里。他可谓文艺复兴大师的再现。建筑,绘画,哲学,科学史无所不通。聆听他的忠告,绘画一定要从临摹大作开始,以感性的方式悟大师的技巧以浸透自己的感官世界。然后再用理性分析去抓住他们在光 色 线 (color, value, perspetive) 三大艺术基本点上的处理技巧。但是临摹只是创作行程之前的练声曲。千万不要停留在前辈大师的技巧上。 就像康定斯基所说,以临摹前人的手法而生成的作品,就像是刚刚旦生便离世的婴儿。
黑与白之间
观者时常把在我画面中偶尔出现的黑色十字误认为是我的宗教信仰。 在我心里,它却象征一个四方皆通的十字路口。我常常站在这个路口上,发呆,发颤。我没有宗教信仰是因为得了神话恐惧症。信仰让人振奋,让人激昂,神话让人执迷,疯狂。我的意大利语言课程,在佛罗伦萨附近一座中世纪古城进行。教室座落在一家13世纪天主教多米尼加修道院里。学生进餐时间,几位教父常常加入我们的行列一起喝咖啡聊天。多米尼加教父穿白袍,披黑肩。黑披肩代表出家人的禁欲修行生活,而白色长袍是他们纯真心灵的象征。谈起黑与白,我开了一个不恰当的玩笑。说他们的服饰是抄袭东方的阴阳宇宙观而来。黑披肩是阴,白袍子是阳。不恰当是因为在这个黑白对立的世界里,缺少一个中间地带。这也许就是柏拉图和西方宗教传统形而上思想的本质吧。他们把世界分成段裂的两半。天地,黑白,善恶水火不相容。他们崇拜永恒、完美、绝对。这种崇拜似乎是人类不可抑制的倾向。但当这个崇拜演变到自我崇尚,升级到自我授权为真,善,美的绝对代言人时,那就会对“异端”忍无可忍,就会把自己的真理装进机枪,大炮,导弹中射到别人老家去。提倡以哲学,科学代替宗教的多米尼加修道士乔尔丹诺 • 布鲁诺(Giordano Bruno 1548-1600)因倡导哥白尼的天文科学观,而被指控为异端烧死于罗马。 殖民,传教,战争,恐怖。世间之世,就是这么荒唐。
前些日子,我与前来上海演出的比利时作曲家迪尔 • 波赛(Dirk Brosse)相识。他有一首得意的小提琴协奏曲,名为“黑,白,与黑白之间”。我开玩笑对他说:你的创意来自于中国水墨画?
在黑白之间几字上,我看到了东方宇宙观黑与白的交融与渗透,看到了两个世界的相对而相依。看到了东方思想史上天人合一,千变万化,避极持中,坦然,豁达,智慧,宽容的境界。就像彭锋所说:东方文化,为诗提供了他所需要的广阔中间地带。而诗又为文化与自然,精神与物质,有限和无限搭上潇洒,超脱的桥梁。
东方的疑问价值
谈起绝对论与相对论的对峙,我想到道家祖先的一个传说。两位农人,为一块土地所有权而争执不下。请道家大师给判个明理。大师听完了其中一位的解释说,“你有理”。听了另一位的解释,又说:“你也有理”。大师的徒弟很疑惑,说,“他们两人不可能都有理” 大师说:“你说的也在理“猛地听上去,让人觉得大师黑白不清,善恶不辩。不给公正两字以生存之地。从字眼上,让我联想到尼采的名著“超越善恶” 。抛开西方认识论对绝对主义发起的论战,这里富有诗意的“审判斬缓”态度, (suspension of judgment) , 表达的是东方谦卑,谨慎的疑问价值观。世上有神学家,有无神论者。也有追随休谟,康德的不可知论者。在神的存在问题上,我斩停在自己的邪说“未知论”上。它与‘不可知论’稍有不同,因为‘不可知’也是一种决断,是一种锁定。而未知的姿态更开放,更带有东方疑问主义自知之明的谦卑姿态。在天与地之间,我看到了自己的无知和有限。
今天,在下结论之前,我叮嘱自己首先推断他人的无辜。少下结论,少走弯路。即便别人有错,也可让人一码。“有血还血,有牙还牙”低俗。“大慈,大悲,大爱,”高尚。这是“未知”者的理论,起源于人道主义对生命的珍惜,对人类尊严的崇敬。
艺术的超凡
中国评论家朱琪有一句话使我有同感。艺术家不一定信神,但艺术要带有一种神性。我虽然没有宗教信仰,但人类的超跃性让我感叹。从13世纪开始,方剂会的教徒们执着地光着双脚过冬。这双春夏秋冬都踩着拖鞋的脚,象征着人类对本能决定论的挑战。是神明还是人本主义视角中人类的超越性?不易下定义。在这里,我看到的,几乎是一种浪漫主义翔空的超越精神。法兰西人喜欢把缺乏浪漫情怀的人称为“小城的帐房先生”。含义是视觉狭窄,好打算盘,每走一步,要向前瞭望一百步。步步谨慎,有得无失。活的安心,但不开心。超越理性,一直是浪漫情怀的特征。艺术语言的类别可有不同:诗歌、音乐、绘画。时代和空间可变迁,主题与概念也可有区别,但从古至今,从东到西,艺术创作的境界永远与小城帐房先生的脑际格格不入。也可以说,艺术永远是浪漫。仰望星空的人,看不到脚下的乱石与陷阱。不量天之高而腾飞,测海之深而跳越。献身艺术,需要点拉丁民族的奔放,或出家人潇洒的两袖清风。在超越两字里,我看到了宗教与艺术在某中意义上的合拍。除了叔本华以外,德国作曲家瓦格纳也曾对宗教与艺术有过一篇高谈阔论。他的一句话让我深有同感:宗教的创始者不智慧而超凡,而艺术追求的是崇尚,艺术的精神也可谓超凡。如果哲学是人生中的问号,那艺术也许就是生活中的感叹号吧!
伦敦美院论“美”之争
我相貌不美, 但老天造物弄人,竟让我这不美的女人,爱上了美声和美术,最后堕落到爱上美学。 在伦敦中央圣玛丁美术学院美术系毕业大展之时面对我的作品,导师,概念艺术家威廉姆斯(Stephen Williams)幽默地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绝望之辞“审美追求欲望过剩!”
出于女人歇斯底里之本性,我挑战般地把作品提名为《追忆似水之美》,借题发挥法国作家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 的名著 《追忆似水年华》。
法国评论家安德烈马尔罗(Andre Malraux )曾说:当美与艺术脱离之时,当代艺术就诞生了。不知这里的美是何种定义。在当代艺术中谈美 ,我肌粱骨发凉。听人道美,不知是赞美还是责备。美像是当代艺术的冤家对头。当代艺术空中悬挂着一个奇怪公式:视觉冲击力来源于丑。远离柏拉图的美学观,当代美学理论认为美不是艺术的属性,而是被时空所钳制的,甚至是无法钩通的个人感性经验。谈美,就像踩着云彩,蒙着眼走路一样,空空虚虚,摇摇摆摆。但我深信,丑的诱惑再大,美术馆也未必有朝一日改名为丑术馆。美术学院也不会改名为视觉冲击力学院。因为美的字眼里就好象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其定义再不明,其感受再个性化,其时空的磨损变迁再剧烈,也不会在人类语言中销声匿迹。 细想, 纵观当代艺术之杰作,让人受到强烈艺术震动的作品常常很难与公主美女,花鸟梅竹等小情趣相提并论。说到这里,不能不联想到最近发现的一位拉特维亚作曲家彼得-瓦斯科司(Peteris Vasks)带有后浪漫主义色彩 的交响曲“生活之声” 。他的大型弦乐组合,把我带入天翻地覆翻江倒海的境界。 这种审美震撼的经历,使我感到不枉此生。也使我无法忍受聆听钢琴出学者弹奏巴赫小步舞曲的那种失落感。也许安德烈马尔罗(Andre Malraux)意中被当代艺术所抛弃的“美”,就是这后一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