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画廊
面对巨大无边的黑暗,一盏节能灯无力地散发着微弱光线。凭借苍白散漫的光,足以看清堆砌到1.5米高的尸骨遗骸,它们浩浩荡荡,顺着洞穴两边的墙壁无声延伸。此前虽在书上、电视电影中见识过世界各地的地下墓穴,但真实面对这黑压压密布的数百万遗骨时,仍难以仅用惊讶来形容。
耳朵能捕捉的声音越来越细微。人们起初是窃窃私语,之后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些排列齐整的头盖骨,放慢脚步。空气并没有想象中的潮湿或难闻,经过一百多年,这些遗骨早变成了洞穴的一部分。这里远离着巴黎的地铁隧道、下水系统与一切嘈杂,在地表20米以下的深处消解时间与岁月的痕迹。
六七百万巴黎人,安静地、不分彼此地躺在这里,已有一个半世纪。18世纪末,巴黎人难以忍受从公墓和教堂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臭气,于是当局下令取缔最大的无辜者公墓,并选择总面积超过11000平方米的地下采石场来安置数百万遗骨。
搬迁过程是冗长而形式主义的。每天夜里,古怪的黑色车队穿过城区,以喧闹的祈福仪式将逝者的遗骨转运至南面的采石场,一路伴有牧师们唱诵的赞美诗。可惜,对死者的尊重是点到为止的,遗骨运到采石场井口,全部被一股脑倒进20米深的地底,再也无人问津。法国大革命时期,这个尸骨成堆的恐怖之处成为革命者、流亡者、逃犯与殉教者们的出没地,其中包括了在此隐居多年的马拉。
拿破仑加冕后,为安抚处于恐惧不安中的人们,也为避免地下墓穴再酝酿出一场革命,胡乱堆砌的遗骨总算得到细致的修缮整理。那次大规模的改造长达两年,其结果差不多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样子——由数百万遗骨组成的墙体中,胫骨与腓骨的上端全部朝外整齐排列,头骨全部朝一个方向码放,颇有拿破仑式的军国主义气势。在从事这项艰苦的整理工程时,巴黎人不忘发挥装饰艺术的天赋,将头骨镶嵌在齐整的骨墙中,拼出心形、十字架、花环、波纹,甚至酒桶状圆柱体。
从骨头筑成的墙边擦肩而过,你再也无法获知他们过去的身份、年龄与地位。英雄、混蛋、贵族、流氓、妓女、孩子、老人、农民、穷人……曾经的社会标签、富裕贫穷在这里荡然无存,所有人留存在这世上的最后几根骨头,都混淆在他人的最后遗产中,成为统一的原材料,打造出这虚幻、迷人而又略带幽默感的死亡画廊。
透过这个墓穴,巴黎的人与城还真达到了水乳交融——12世纪时,巴黎人在自己脚下发现了上佳的建筑材料,他们借助简陋工具深入地下采集坚固的岩石,这些石头,建出了伟大的巴黎圣母院以及整个巴黎城。几百年后,深邃而空洞的采石场又填充进巴黎人的遗骨,以艺术之名,成为另一道旅游新景观。
整个地下墓穴长达1.7公里,走着走着,会有冰凉的岩水滴到头顶,顺着发根流淌至脖子,阴风阵阵。某些路段的黑暗、泥泞与漫长,也会增加行走的无助感。但这种奇异感受恰是洞穴爱好者们的醉心之处。任何人只要站在空旷的隧道转角嚷一嗓子,完美的共鸣声简直是天然的音乐厅。所以也不难想象,在颓废主义盛行的1897年,会有一帮闲极无聊的乐师在墓穴中点着蜡烛举办百人深夜沙龙,享受恐怖带来的浪漫。
但我却是迫不及待要离开。顺着竖井拾级而上至地面时,周身的凉意还未散去,出口处的保安已经拿出手电筒要求每个人开包检查。在他身旁的桌上,果然放着从游客身上查获而来的一把碎骨头、几根大腿骨和一个头骨。
门外,淡金色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透过云层笼罩着全城,亮得令人睁不开眼。一个小男孩拿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法棍从我身边奔过,一对年轻人靠在街角电线杆旁享受拥吻的甜蜜,拄着拐杖的老太太牵着小狗绕过一摊明晃晃的积水,车流依然是一种节制的繁忙。现实世界的此刻,令人感念。
【编辑:冯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