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大师的临摹作品,格外心仪。鲁本斯临摹提香、德加临摹普桑、梵高临摹浮世绘,公然在博物馆墙上挂着,藏着珍贵的秘密:什么是艺术的个人印记?同一幅画面,怎样因风格的差异而分离?纽约布鲁克林美术馆曾经展出库尔贝临摹自己的四件仿作:一位红发女子对镜梳妆,构图一模一样,每一幅如心电图般刻印着作者不同的心绪和状态:有的格外投入认真,有的显然倦于重复,在某一局部,草草停笔了。
仿作、伪作、赝品、临摹品,性质不同,目的也不同。坦白说,我也格外留心赝品,只为古代赝品的画手,技艺非凡。近年拍卖行时或出现古典名家赝品,若为明人或清人所仿,常是卓越的古画。昔年专事仿制的名作坊叫做“苏州样”,那手艺搁在今天,我们的“国家一级画师”真要羞煞!记得四年前看过一件“丁云鹏”,那份诚笃而渊静,可敬可叹,手下的活儿,更不必说,简直超丁云鹏一等,只可惜画手无名。
赝品乱真,伪作赚钱,是古老的行业,中国人欧洲人,各擅其胜。本事大到什么程度呢,连欧美一流博物馆也会上当。加州盖蒂美术馆以收藏古希腊雕刻著名,早些年曝出丑闻:一件美索不达米亚的石雕男身竟是赝品。我在电视里看那镜头围着雕像缓缓地转,堂堂胸腹、柔韧的胯,无可挑剔而无可置疑,然而是今人所作:怎样的鬼斧神工啊,即便是以现代数码技术算准了造型的每一毫厘,再取了三千年前的石质,苦心孤诣地弄,委实一件经年累月的大工程。
作假固然不良,行骗尤属造孽。然而认认真真作假,我取那份认真,认真的画艺,还得有本事;辛辛苦苦骗钱,也还看在辛苦,真的辛苦,多少是一种做事的态度:仿作交易是自古相沿的产业与市场,成交靠的是里里外外走动设局的人,工匠,只是其中一环。如今这份行业进步神速,工匠、巧艺,似乎不再是决定性筹码——那件卖了24亿的“金缕玉衣”仍属传统范畴的作伪:串连千百枚玉片十分麻烦,而且事在十年前,十年前,作案多少还须大动手脚,好比三年前的牛奶案,总得费心弄许多三聚氰胺——眼前这幅“蒋碧薇”,不是作假,不是仿作,不是赝品,只是中央美院的学生习作。倘若到各地美术学院仓库里翻翻,类似的课堂人体写生,成百上千。
呜呼!民国二十年代的徐悲鸿,初习法国沙龙画法,共和国八十年代的进修生,是苏联社会写实主义的本土徒孙;徐先生的蒋碧薇肖像早经发表过,清秀羸弱,是位民国江南的富家闺秀,这幅画中的裸女壮硕而生涩,一望而知,是位新中国的北方丫头……这番比较其实毫无意义,我的意思是说:此案谈不上骗,也不怪行家买家看走眼:看走眼,前提是有眼,但在这份无本生意中,课堂人体画忽而变成“徐悲鸿”,又变成七千多万元人民币,居然全程无碍,不必有眼。
【编辑:张长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