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研究鲁迅的资料中,我们可以查阅到:从1934年12月到1935年9月,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鲁迅致李桦的书信达七封之多。这一年,正是鲁迅逝世的前一年。其时,李桦正在广州美专任教,并发起成立现代创作版画研究会,出版《现代版画》。这期间,李桦寄上《现代版画》多本向鲁迅先生讨教。鲁迅先生给予热情鼓励和真诚的关怀。
短短七封信中,我们可以读到鲁迅对艺术的一贯坚持的主张。
第一,对年轻的木刻给予支持,鼓励“以这东方的美的力量,侵入文人的书斋去”。同时又犀利地告诫:“就要严防它的堕落和衰退,尤其是蛀虫,它能使木刻的趣味降低,如新剧之变为开玩笑的‘文明戏’一样。”
第二,强调艺术的真情实感。“现在有许多人,以为应该表现国民的艰苦、国民的战斗,这自然并不错的,但如自己并不在这样的漩涡中,实在无法表现,假使以意为之,那就决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成为艺术。所以我的意见,以为一个艺术家,只要表现他所经验的就好了。当然,书斋外还是应该走出去的,倘不在什么漩涡中,那么,只表现些所见的平常的实惠状态也好。”“如果硬装前进,其实比直抒他所固有的情绪还要坏。因为前者我们还可以看见社会中一部分人的心情的反映,后者便成为虚伪了。”
第三,关于中国精神。按鲁迅的意思,“是以为倘参酌汉代石刻画像,明清的书籍插画,并且留心民间所赏玩的所谓‘年画’,和欧洲的新法融合起来,也许能够创生一种更好的版画。”鲁迅先生还独具慧眼:“我以为明木刻大有发扬,但大抵趋于超世间的,否则极有纤巧之憾。唯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唐人线画,流动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
第四,关于版画的特质。鲁迅肯定地指出:“我以为木刻是要手印本的,木刻的美,半在纸质和印法,这是一种,是母胎;由此制成锌版,或者简直直接镀铜,用于多种印刷,这又是一种,是苗裔。但后者的艺术价值,总和前者不同。”鲁迅在那时就对版画作为一种复数制作的工具看得清楚,而对版画自身所具有的媒介表现的力量十分重视,这是具有远见的。
第五,关于技巧修养,一方面,鲁迅认为“木刻是一种作某用的工具,是不错的,但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它之所以是工具,就因为它是艺术的缘故”。另一方面,他又指出:“斧是木匠的工具,但也要它锋利,如果不锋利,则斧形虽存,即非工具。”“来信说技巧修养是最大的问题,这是不错的……但是,如果内容的充实,不与技巧并进,是很容易陷入徒然玩弄技巧的深坑里去的。”鲁迅对版画艺术其内容与语言的关系把握精当,显出一代导师和指引者的真知灼见。
李桦雕刻《怒吼吧!中国》是1935年。鲁迅是否看过这个作品,尚查不到记录。但作品所浑莽充塞着的危亡的气息、怒吼的表情,强烈而集中地代表了鲁迅所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的精神。一个巨人被绑着,蒙着,却强扭着头,仰天长啸,这是危机中的撼人写照。那一刀刀犹如奋力削去捆绑和重压,唯剩钢筋铁骨般的躯干以及濒临死亡前的姿态和反抗情绪,令人震撼。这种濒临死亡的写照,让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永难忘记。“文革”中,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大批判形象,大多以木刻黑线的方法来表现。但恰恰是这类“文革”形象,仅仅传递着那种与“革命大批判”本身一样荒诞而虚弱的信号,缺乏新兴木刻中所燃烧的力量。那是爱恨相交的纠结,是置身危机中的冰与火的冲撞。正如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中所言:“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创作总根于爱。”
从上世纪30年代以来,鲁迅精神开始介入现当代艺术创作中。从“艺术革命”到“革命艺术”,从“艺术化大众”到“大众的艺术”,鲁迅话语充满批判锋芒。曾有一段时期,他的某些言语和看法被转换成政治斗争的工具。在新时期艺术和文化语境中,鲁迅的批判精神再度复活,并潜化而为复杂变化中不断生成的艺术话语。面对复杂的时代文化环境,鲁迅的“现实性”和“批判性”精神力量锋芒不减;面对强劲的全球文化语境,鲁迅的“本土化”和“大众化”艺术思想和策略仍极富深意,我们依然需要重视鲁迅的精神,不断重温鲁迅的艺术主张。
【编辑:易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