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梵志
I.肖像创作照映生命真实
1990 年创作的《忧郁的人》是曾梵志在肖像创作历程的起点,是他对真实性、个体真像的最早期思考,也为后来的创作方向定调。作品描绘一个无名、平凡的人,独坐于藤椅上,以手托腮,陷入一片忧愁无告的境况。作品细致、坦率的描绘人物独特的脸容、眼神、甚至歪坐疲惫、无所掩饰的肢体形态,传达一种郁闷虚无、骚动不安的意态。由形相暗示个体的精神,这是依循着西方肖像画的表现原则。在这个表现基础上,艺术家尤其注意对眼神的细腻刻划。眼晴,往往被喻为“灵魂之窗”,是个体内在情感、抽象精神的最真实呈现,如顾恺之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眼睛)中”,艺术家的表达贴近和承传自中国肖像画的美学理念,在形似的基础上渗透了精神性的描绘,以形写神。曾梵志曾讨论到,他对人“焦虑、忧郁的眼神”特别敏感,人们脸上一瞬间闪现的疑问眼神,也特别能触动他的感受。他的肖像创作也特别喜欢呈现这种一剎那眼神交流的情态。眼神捕捉的是人物一剎那空洞、茫然,无所掩饰的神态,是人物在独特时空点的存在状况,呼应了艺术家所追寻的个体真实存在,而不只是一个概念化、象征性的形象。当我们把艺术家的肖像形态放回到当时的历史情境,才会理解它的突破和创新意义。当时的艺术创作仍被社会主义、苏联写实主义的表现原则所牢牢控制着,刻划人物形象,追求“高、大、全”的样版化理想形式,人物的形态、举止和表情都是倒模子一样,是一种被高度理想化、概念化、符号、片面和虚构的存在形态,服务于革命叙事、理想主义的政教陈述。《忧郁的人》的肖像神貌,恰恰偏离了主流的桎梏,还原为个体中所具备的真摰感情、复杂面向,强调了个体的独特神态、哪怕是阴暗但是真实的情绪感受、一剎那的个性呈现,超越了该时代社会主义式的肖像范式,一种迥异于主流的崭新肖像画悄然成形。
“我所画的每一张画其实提出的都是一个问题,都是人的问题,从生到死的一系列问题。我抱定的创作方向是直指人所面临的所有困境。”
—— 艺术家自述
“我对于表现人,一个个体的人的态度和心绪有兴趣,并尝试用一种直接的反应来予以表现,目的在于传达这个人的表情、情感、思想,以及我自己对于这个人的感受。”
—— 艺术家自述
肖像画类,和其他艺术范畴比较,在本质上致力于真实性的追求,透过个体的形貌描绘,表达其情感个性和生存状况。山水/ 写景画类是一种精神境界的想象;花鸟/ 静物画类是一种生活意趣的呈现;肖像画类则处处讲求真实的表达:外形酷似是形象的真实;内在感情是精神的真实。形象的真实,促成肖像画走上了写实主义、摄影写真的创作方向,西方艺术对这方面有最具体呈现;精神的真实,使肖像画更多关注写意、抽象的表达方式,运用线条、色彩等暗喻个体的精神感受,东方美学则更多蕴含这种表现精神。因此之故,肖像画同时牵涉了“写真”、“传神”两种表达概念,用现代艺术的用语来讨论,它兼备“写实”与“抽象”的艺术类型。曾梵志的肖像创作是在上述的脉络及背景上开展而来,在主题思想上,借着人物肖像的创造,呈现具普世意义的人类生存状况与生命本质,同时思考“何谓人的真实”、“如何以艺术开展真实性的追寻”等美学课题;在形式探索上,融会了西方“写实”和东方“抽象”两种表达概念,提炼成为他个人独特的艺术表达形式,也因此对肖像画类作出了突破性的发展,重新诠释“肖像画类”的表现可能性和艺术本质。
曾梵志藉由人物肖像的创作,思考和呈现人类的生存状态,从最早期的创作开始,已强调个体的独特神态和差异性,表现他们一剎那的精神状况。不论个体是身处在哪个历史时空、成长于什么社会情境,总会面对这样的一种人生困境、流露这样直接真率的情感本相:茫然、忧郁、焦虑和惶惑。借着肖像画的创作,艺术家得以照见人生真实,表现一种超越狭隘时空的人类真实存在,思考层次递进至具普世意义的人类状况,对人类的困境、苦难、死亡、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提出终极的诘问,这是曾梵志肖像画的独特意义和精神境界。在西方艺术脉络里,采取相类创作方向的有培根(Francis Bacon, 1909—1992)和弗洛伊德(Lucian Freud,1922—2011):前者创造了扭曲、被殴伤的面容,呈现他在世界大战、纳粹暴虐等历史情境所体会到人类暴力和悲观本质;后者采用极致的写实主义风格,巨细无遗的描绘人物身体的缺陷、阴暗和不完美状况,诉说着人类的渺小和脆弱本质。此两者和曾梵志的肖像创作,都具备相同的艺术追求——借着肖像艺术,思考人性特质、生命本相,以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赋予肖像画类更深刻的哲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