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orgio Agamben(吉奥乔·阿甘本) 译/王立秋
[注]译自Giorgio Agamben, “Art, Inactivity, Politics”, in Thinking Worlds The Moscow Conference on
Philosophy, Politics, and Art(《思想世界:莫斯科哲学、政治学和艺术研讨会》), NY, Sternberg Press, 2008. p. 197-204。
近三年来我的研究一直聚焦于可被描述为经济与治理的神学系谱的那种东西。我试图展示当前经济与治理在社会生活一切领域上的支配,是在早几个世纪的基督教神学中,在——为协调单子论和三位一体——神学家把三位一体呈现为某种神圣的“经济”,作为上帝组织与治理神圣生命与被造世界的方式的时候,是如何取得(形成)其范式的。
正如人们彻底埋头于如此类型的计划时经常发生的那样,就在我认为自己已经得到结论的时候,一系列全新的探究豁然开朗,为我的研究开拓了崭新的视野。
我研究的是作为神治理世界之工具的天使。在基督教神学中,天使首先是神治理世界的代理(ministers),他们——被组织为九个等级或部门——在一切时刻执行天堂与尘世的神恩(providence)圣令。在基督教的西方,天使学起到了官僚制范式的作用,而我们关于行政等级的概念一直以来都深受此天国构架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卡夫卡的《城堡》是一个例子,其中,信使和官员被谜一般的天使的灵光所环绕。
在中世纪关于天使的论述中存在一个点——在这点上,神学家遇到了特别困难的问题——对此,我希望你们注意:就事实而论,神对世界的统治在本质上是有限的。在终审日后,在世界的历史、及其造物终结,在被拣选者获得永恒的极乐,被诅咒者承受永恒的惩罚的时候,天使就不会再有做什么的必要。地狱里的恶魔则持续地忙碌于惩罚被诅咒者,而天国里——就像在今天的欧洲——的正常状态却是(普遍的)失业。用一位特别激进的神学家的话来说:“最终的圆满不允许造物的协作,也不允许任何可能的部门存在。就像上帝是一切造物的直接起源那样,祂也是万物的终结,(祂是)开端和终结(alpha et omega)。因此,一切行政都会终止,天使的部门和一切等级的运作也会终止,因为这一切的本意是领导人类走向他们的终结,而一旦实现了那个终结,他们也就必然终止。”
这个问题非常棘手,因为它要求人们想象某种神学家的心灵几乎没有能力设想的东西:一切神圣活动的休止:永恒的不作为和赋闲。相反,神学家的一切劳动,也就在于设想神和天使活动的样式与形式,这些东西——遍及整个宇宙,从群星到最小的麻雀——确保了每时每刻(神)对世界完满的神恩统治。人们如何在上帝的角度和人类以及天使的角度设想某种绝对不作为的生活呢?人们如何设想一个没有任何可能治理的王国呢?
“在人类经受审判之后”,圣杰罗姆忧心忡忡地想,“接下来的生活是什么:会不会又有另一个尘世??另一个言(道)??我们只知道(神)通过圣典的阅读向我们启示的那些中介的事件:世界之前以及世界终结之后的一切,是绝对不可知的。”
神学家对这些问题的回应,形成了我今天想要对你们说的问题的出发点。一个绝对赋闲的上帝是一个无力的上帝,祂放弃以任何方式治理世界,而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为神学家所不能接受的。为避免所有权力的全部消失,他们把权力及权力的行使分开并断言,权力并没有消失,它仅仅是不再得到行使,并因此而采取了不动而耀眼的荣耀(或希腊语的doxa) 3形式。已经放弃一切治理活动的天使等级,依旧不变,现在,它们赞颂上帝的荣耀。现在,随天使不中断的治理行政而来的,是天使与有福者吟诵上帝的永恒的赞歌。现在,权力完完全全地契合于那种之前像谜一般的阴影那样伴随治理的仪式性的、礼拜式的展示。我常想,为什么权力,首要是力量和有效治理的权力,竟会有(对)荣耀的需要。从基督教神学的观点——在这种观点中,治理本质上是有限的——来看,荣耀是权力自我延续的形式,在荣耀中,不可思议的不作为状态在神学次序中找到了它的意义。
现在我要请你们反思使荣耀与不作为发生联系的那种特殊关系。就其描述了人类的终极目标和终审日后的境况而言,荣耀占据了审判后不作为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所有神圣的和人类的活动与言论都得到了最终的解决。但犹太传统更熟悉另一种形象的不作为,这种不作为可以在安息日的庄严表达中找到。犹太人绝妙的假日,安息日的神学基础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它不是创造的工作,而是在我们宣告神圣的第七日,所有工作的终止。如此,不作为指示了上帝最特殊的一种属性。“休息[anapausis]是上帝独有的最本质的属性,”婓罗写道。“安息日,意味着不作为,它是属于上帝的”——同时,它也是末世论期盼的目标:“他们断不可进入我的安息”(eis ten anapausin emou)——《诗篇》95:11。
确切来说,基督教中成为问题——确实,它成了一个至高的神学问题,即作为人类最终境况的永恒安息的问题——的,正是这上帝与不作为的同一性。因此,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在这部著作中奥古斯丁寄托了他在神学和政治学问题上最后的沉思——中以无夜的安息日(sabatus non habens vesperam)之意象作结。他想知道在天堂中,在永生的、精神的躯体中的有福者会做些什么并意识到,在这种不作为或浮现的情况下人不能真正地言说,不作为的最终境况之问题超越了任何天使的理解(能力)。这里成问题的,奥古斯丁写道,是“正如使徒说的那样,‘越过一切理解的上帝之宁静’。”
这种不可思议的不作为的视像对奥古斯丁来说是如此地艰难以至于他的写作变得犹豫且看起来几近于结巴。不作为是这样一种既不知道不作为又不知道匮乏,其运动——这种运动甚至不可能想象——却充满了荣耀与尊严的境况。对与这种神圣的不作为——它既不做也非不做——来说,奥古斯丁最终发现的唯一合适的表达,是某种永恒安息日的表达,在这个安息日中,上帝,天使和人类看起来相互结合并沉入虚无。奥古斯丁把最终的境况定义为某种上升到一种更高力量的安息日,一种使安息日在安息日中安息的状态:那时,“上帝会安息,就像在第七日那样;他会给我们——我们会成为那第七日——(在)他自身的安息”,而这“将是我们的安息日,其目的/终结将不是黄昏,而是上帝的(永恒的)时日,作为第八天和永恒日的??那里我们将安息[vacabimus]并看到,看到并爱,爱并称赞。看那未来之物,最终它将不会终结!”
如果最终的境况与至高的荣耀契合,如果永恒的荣耀以永恒安息日的形式出现,那么,现在依然有待我们探索的,就只剩下荣耀与不作为之间这种亲密关系的意义了。根据基督教神学,站在最高权力的开端与中接触的不是行动与治理的形象,而是某种不作为的形象。荣耀本意用它夺目的光芒来隐藏这个不可说的秘密,就是神的不作为的秘密,就是上帝在创世开始之前和在世界的神恩政府走向终结之后的所作所为的秘密。
如果我们把权力机器(machinery)比作生产治理的机器,正如我时常做的那样,那么,荣耀就是确保此机器持续工作的最后的凭借。荣耀,也就是,假设不可思议的真空的位置,而这一真空,就是权力的不作为;而确切地说,这种不可言说,不可治理的真空看起来正是给权力机器添加燃料的那种东西——它是权力如此迫切地需要以至于权力必须把它当作自己的中心,不惜以一切代价以荣耀的形式来夺取并维持这个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