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奥乔-阿甘本: 艺术不作为和政治 2011-10-20 09:22:04 来源:当代艺术与投资 点击:
如果情况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彻底改变我们习以为常的,看待艺术与政治之间的关系问题的方式。艺术不是某种在特定环境中也能获得某种政治含义的美学(意义上)的人类作为/活动。艺术天生就是政治的,因为它是一种使人类的感官和习惯的姿势停止活动,对之进行沉思,并在这样做的同时开启它们新

在权力的圣像学中,无论是世俗的还是宗教的,这个核心的荣耀真空,这种主宰与不作为之间的亲密关系,在空王座的意象中找到了示范性的象征。

 

空王座的最早见证之一,是罗马的象牙椅(sella curulis)——在共和国治安官履行职责时,属于他们的椅子——元老院把这个座椅分给了凯撒,这样,它就能在(奥运会)比赛中得到展示,装饰上镶嵌珍贵宝石的金冠。在奥古斯都时期,书面的记载和硬币上的影像存在都表明,超凡的犹流(Divus Julius)的金座在比赛中经常得到展示。而且,我们还知道,喀利古拉(Caligula)在坎培多里奥也设有一个空王座,元老院议员必须在这个王座前屈身触地。

 

但空王座的宗教仪式上的重要性,是在基督教世界,在装饰凯旋门和早期基督教与拜占庭巴西利卡式会堂的庄严的王座的准备(hetoimasia tou thronou,英文为preparation for throne)的末世论意象中,才达到了顶峰。如此,罗马大圣母玛利亚教堂(Basilica di Santa Maria Maggiore)西斯笃三世(Sixtus III)拱门的镶嵌图案描绘了一个镶嵌多彩宝石的空王座,王座上躺着一个坐垫和一个十字架。王座旁边可能是一只狮子,一只鹰,一个翼人的形象,羽翼的片段,或一个王冠。在托切罗岛的拜占庭圣母升天教堂        (Byzantine Basilica di Santa Maria Assunta in Torcello),终审日镶嵌图案中的预备描绘了与十字架,王冠和天书一起并伴随上空六翼的炽天使出现的王座,两侧各有两个巨大的天使轮廓。在米斯特拉斯(Mystras,中世纪旧城),在圣狄米特里欧教堂(the church of Saint Demetrios),一幅十三世纪的壁画描绘了悬在空中的空王座,王座上披盖着一块紫布,周围环绕着六名歌颂的天使。王座正上方是一个水晶般透彻的棱形,内含一本书,一个双耳酒罐,一只雪白的飞鸟和一头黑公牛。

 

历史学家们通常把王座的意象产视为某个王权的象征,既神圣又世俗。然而,这种解释,却不能说明基督教准备中的空王座。在圣经的希腊译本中,准备这个术语,和动词形式的hetoimazo和形容词形式的hetoimos一样,是在《诗篇》中指涉雅赫维(YHWH)的技术性术语:“耶和华在天上准备祂的宝座”(《诗篇》103:19)7;“你的王座古时就有准备[hetoimos]”(《诗篇》93:2)8。准备指的不是准备或使某物做好准备的行为,而是王座的准备就绪。王座一直就是准备好的并一直等待上帝的荣耀。根据拉比的犹太教,荣耀的王座是雅赫维在创世之前创造的其中东西之一。以同样的方式,在基督教神学中,王座永远是备好的,因为上帝的荣耀始于上帝同为永远的。那么,空王座,就不是王权——而是荣耀的象征。荣耀先于世界的创造且经历世界的终结后依然存在。王座是空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荣耀——尽管它与神的本质契合——并不与之同一,还因为它(荣耀)归根到底就是不作为的。主权的至高形象就是空无。

 

在空王座的主宰中,荣耀的系统找到了它完美的象征。那个系统的目的,在于在治理的机器内部捕捉构成神圣的终极奥秘的不可思议的不作为,为的是使之成为治理机器的秘密引擎。但荣耀既是展示神的不作为的(作为)客体/观(存在)的荣耀,也是赞颂[glorification](的行动),在赞颂中,人的不作为也在庆祝它永恒的安息日。这里,荣耀的神学系统与世俗的体系契合——因此,这个系统也就可以被当作允许我们穿透权力之核心奥秘的认识论范式来加以使用。

 

现在我们开始理解,为何仪式和礼拜对权力来说如此必要。它们试图捕捉人类生活的根本的不作为并把这种不作为写入一个分离的领域。权力以假日(holiday, 圣日)和荣耀设定了人和上帝的不作为——它认为这种不作为太过可怕以至于不可思虑。

 

人类生活是无目的而不作为的,但确切来说这种作为/活动性(activity)和目的的缺席,恰恰使人类(作为一个属类所)特有的无与伦比的作为/活动性和勤奋性(industriousness)成为可能。人致力于生产和工作因为本质上他是全然缺乏作为/活动性的,因为他是绝妙的安息的动物。而治理的机器发生作用,则是因为它在自己空无的中心捕捉了人的本质的不作为。这种不作为是西方人的本质,是所有权力的荣耀的支持/养料。这就是为什么假日/圣日和赋闲一直在西方人的梦想和政治乌托邦中回还复现,这也就是为什么西方人会同样经常地在其中遭遇悲伤。它们(假日/圣日和赋闲)是经济-神学的及其在文明的边缘遗弃的废料和沉料,人类每次都把这些东西还给那徒劳的满怀乡愁的惊异。满怀乡愁,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包含了某种形成人类本质一个极度重要的部分的东西;徒劳,则是因为现实中它们不过是(治理)机器的引擎在残酷的运转/革命(revolution)中燃烧的无形的、荣耀的燃料(留下)的渣滓。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科伦理学》(1097b, 22 ff。)一个段落中简略提到的如是为人类所固有的不作为的观念。在把幸福定义为政治科学的终极目标的时候,它历史多的提出了人的功能(to regon tou anthropou)可能是什么的问题并提到了人类种属的可能的不作为的观念:“因为正如一个长笛手,一位雕刻家或任何一种技能的实践者,总之那具有某种特有的功能(ergon)或行为(praxis)的人的善——做得好——被认为内在于它特有的作为/活动性,因此对一个人类存在来说看起来情况也一样,如果他确实有某种特有的作为/活动性的话。那么,为什么木工和鞋匠具有某种特有的作为/活动性和行为,而人却没有呢?难道自然没有留给他有待行使的某种特有的活动性么?”9这个观念很快就遭到了遗弃,接着亚里士多德用勤奋性与作为/活动性(energeia)来定义人的功能,而这种活动性,正是与逻各斯一致的生命。但这种不作为和闲散(dés?uvrement)定义了人的本质,或者更确切地说定义了人特有的实践的观念——正如到现在你们无疑已经意识到的那样——正是我试图向你们提出的论点。这不仅仅是因为在我看来,这是唯一可能使我们从中获取我们一直以来以此方式探问的这些问题的答案的视角:为什么权力需要不作为和荣耀?什么东西是如此地必要以至于权力必须不惜以一切代价把它们写入其治理体系的空无的核心?权力何以维系自身(权力从何处获取自身的养料)?也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假设使以新奇异常的方式来构想政治以及更普遍的人类活动的领域成为可能。

 

不作为事实上并不意味着纯粹的不做,或无为(inaction)。相反,成问题的,正是给所有作为/活动性——人的以及神的——的惰性化和闲散以非活动性(inactive)的那种作为/活动性。

 

在《伦理学》第四卷关于人的奴役的论文末尾,斯宾诺莎用不作为的意象来定义人类能够追求的最高的自由。在他不可仿效的平实而绝妙的拉丁行文中,斯宾诺莎谈到——用一个同时也含有menuchah,上帝在安息日的休息回音的术语——了“自我满足(acquiescantia in se ipso)”,一种休憩或在自身内部寻求安宁(的行动),斯宾诺莎把它定义为“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人思虑自身与他的活动力量——的欢乐。”10思虑某人自己活动的力量意味着什么?我们该如何设想那种存在于某人自己的力量的沉思中的不作为,那种我们有或没有能力做的事情?

 

再一次地,力量的沉思并非纯粹的赋闲或麻痹(paralysis,能力的丧失)。相反,它是类似于某种内在于作为/活动性本身的不作为,也即,使一切特定的行动或作为的力量不活动的那种东西。沉思自己的力量的生活,在其所有的作为/活动性中使自身不活动。

 

一个例子有助于说明这种不活动的作为/活动性的本性。诗,如果不是以使语言向某种新的潜在的使用开放为目的,在使语言的交流和信息功能失效(停止活动)中使语言不活动的,那种语言的活动性的话,那它是什么?那么,诗歌——用斯宾诺莎的术语来说——就是把语言还给其说话的力量的那种(对)语言的沉思。如此,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就是对俄罗斯语言的沉思,莱奥帕尔迪(Leopardi)的歌(Canti, Songs)就是对意大利语言的沉思,兰波的《彩图集》(Illuminations, 或《灵光集》)就是对法兰西语言的沉思,荷尔德林的赞美诗和英格博格·巴赫曼的诗就是对德意志语言的沉思,等等。但在各种情况下,成问题的是那种在语言中发生,在说话的力量上活动的那种作为/活动性。诗的主体并非写作这些诗歌的个体,而是在语言不活动并变得——在那个主体内部且对那个主体来说——纯粹可说的那个点上进入存在的那个主体。

 

如果情况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彻底改变我们习以为常的,看待艺术与政治之间的关系问题的方式。艺术不是某种在特定环境中也能获得某种政治含义的美学(意义上)的人类作为/活动。艺术天生就是政治的,因为它是一种使人类的感官和习惯的姿势停止活动,对之进行沉思,并在这样做的同时开启它们新的潜在使用(用法)的作为/活动性。这就是为什么艺术类似于政治和哲学近乎到了快要成为带有政治和哲学的艺术的程度。诗为说话的力量所做的一切和艺术为感官所做的一切,政治与哲学也必须为生物的、经济的和社会的作为/活动性而做——这些作为/活动性正表明人类的身体能够作为并使身体向一种新的潜在的使用开放。

 

原文出处为:亚加斯巴达(Matteo d’Acquasparta), Quaestiones disputatatae de productione rerum et de providentia, Bibliothaca Franciscana 17 (Florence: Quaracchi, 1956), 316. ——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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