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我一贯是这样,如果什么时髦,我不会去追。如果有很多人去做那个,那我不会去做。就是躲着这些东西。其实我也做过装置,而且做的非常观念,一天可以有十个想法。我觉得绘画在后来更有点像走钢丝,因为它是比较窄的这么个路径,好和差它有明确的界定。 有人说装置像舞台道具,他是some thing to do with idea,它可以无限制的延伸,到现在为止我没有看到太多非常好的装置,可能原因也在这里。在绘画上你可以知道,不管是一个点还是一条线,一片颜色,你知道它们之间产生的关系准确不准确?甚至精确不精确? 而我需要这种精确,如果失掉这种精确,我一般不愿承认,但是装置做的好的是有这种“精确”,但做不好的很容易失控。还有许多人误解“用材料”,一说到用材料他就什么都敢用,他用了材料,可是材料之间没有对话,没有一个从视觉逻辑上、观念上它必需是这样的,它为什么必须这样,甚至是不是和空间环境产生了有效的对话,能不能不这样⋯⋯所以就像你说的那个问题,因为太容易做滥,而且它不易精确。
李:这种精确和杜尚有很大关系,你看他做那个《大玻璃》,为什么用了那么多年?花了那么大工夫?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要精确。说到杜尚,我要多说几句。这个人很复杂,在艺术追求上,他有自觉的一方面,画完了《下楼梯女人》,他就想: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画?我能不能脱离平面绘画也搞艺术?这是他自觉反抗西方传统艺术的一面,但是他还有不自觉的那一面。杜尚意识不到的那一面是什么呢,是现代性对他、还有对二十世纪整体西方艺术发展的制约—新的比旧的好,创新的是最有生命力的,只有依靠创新,社会和文化才能往前发展,我觉得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这本书对这个问题的论述非常精彩⋯⋯。
马:叫什么?后现代的条件?后现代的契约?
李:《后现代的状况》。在这本书里, 大卫·哈维对现代性的历史展开如何深刻地影响和制约了西方艺术的发展,作了很生动的描述和分析。现代性如何全面制约并规划现代社会的发展,同时如何影响现代文化的发展,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例如现代性展开中的一个重要方面——科技主义,无论是科技本身的发展,还是现代科技的观念,就都深刻影响了二十世纪的艺术,但往往不被人察觉。这后面有一个隐蔽的关系,就是对画家心理的影响:艺术家有一个心理压力:我要像科技那样不断的创新,我只有创新了,我的艺术才有了进步,有了意义,有了价值。拿康定斯基来说,他早期的画我很喜欢,其实画得很好,如果他在那一段沉住气,多沉淀一个时期,不急忙搞抽象绘画,他也许可以画得更好,但是创新的压力使他不满足于仅仅画这个——我一定要创造出全新的和有颠覆性的,更体现绘画艺术的最本质东西的艺术,于是他走向抽象主义绘画。说康定斯基,不过是个例子,科技必须不断创新才能生存这个发展模式,对西方的现代主义艺术的压力实在非常之大,绝不是只对康定斯基。这有一个严重后果,就是艺术家们老是屁股坐不稳,一种新的艺术规范和新的艺术语言,一个新的艺术理念,被创造出来以后,很快被超越,很快被“颠覆”,都不能充分发展,这是非常遗憾的,几个月,或者几年,风潮就过去了。当然这对艺术发展可能有利有弊,但是不利的一面往往被忽视,被抹杀。现在中国有一些人轻视靳尚谊、杨飞云,我是很不赞成的。继承写实风格的油画,这有什么关系啊?问题是他画的好不好?是在油画写实主义传统里他有没有增加新东西?哪怕增建了一点点,那也很好,很重要。过去有人说“四王“守旧,有道理吗?现在证明没什么道理。关键你“四王”比起元四家、明四家的有没有新东西?有,有就完了!至于有到什么程度?给一个多么高的评价,用什么尺子衡量,那是另外问题,你不能仅仅因为他跟旧的传统之间粘连过多,或者继承过多,或者他没有颠覆性,马上就说他是旧东西,就落后,就低级。我觉得这个要不得。今天回过头来看西方现代艺术和杜尚,这种科技进步形成的无意识的压力,是很明显的。杜尚那些现成品、装置的不断发明,其实很像科学发明,他有一个科学家式的对发明的爱好。可是那些跟着他走的庸才们,就不是这样了,都是在为了搞装置而搞装置,比赛谁的想法更大胆,更不受约束,更反常理、更反秩序,之后再赋予它一个什么很奇怪的解释,拼命假装高深,想办法和当前时髦的某种理论、说法挂钩,其实不过是玩深沉,半吊子哲学家。所以,艺术的探索和保守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决不能凡保守就一定不好,创新就一定好。说到这里,我有一个看法,也是我对你的艺术感兴趣的地方,我觉得你的这个绘画里头既有不断探索的精神,又有很保守的一种东西,就是:我坚守这个绘画的基本的东西。
马:“骄傲的保守着”。
李:非常骄傲,甚至某种傲慢,非常自负,坚守什么呢?艺术就是艺术—从古以来先辈们给我们留下来的对艺术的理解,要尊重,而不能为了“新”,就随便颠覆一个东西。我觉得你身上没这种东西。
马:“骄傲的保守着”,的确是我的一个态度,因为实际上就像你刚才说的,现代艺术史这种发展速度和变化,是我们没有办法左右的,它就这么发生了,它跟19世纪、20世纪的推翻君主,共和政治、工业化进程 、战后社会发展有内在的联系。但是作为艺术家个体,我知道梵高喜欢的艺术家并不是他们当时的艺术家,而是伦布朗,那么塞尚呢,他喜欢普桑,那些写实的艺术家,他声称要把自己的作品画的或雕凿的、建筑的、像美术馆里的作品一样。我觉得这些作为一个画家我特别能切身的去理解他们的这种愿望。
同时你刚才说的那个“杜尚”我有稍微不一样的看法,我可能恰恰因为从来就没有把“杜尚”看作是一个你必须得遵循,这种求新求变的,相反我觉得很多未来主义的艺术家,包括“达达”这些主张,其实杜尚还不太承认他们,还跟他们开玩笑。 我是觉得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因为“杜尚”本身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一个现象,他是一个在逻辑上和思辨能力具有颠覆性的天才,所以从这点讲呢;他不适合绘画,他早期画很多画,画的非常像塞尚,但因为他太聪明了,所以他的作品达不到塞尚的那种庄重和无欲,不求聪明,大家的风范。可他早期的学的最多的还恰恰是“塞尚”,所以他走、走、走不下去了,他发觉那不是他自己。
李:我先打断一下啊,你的想法和我的非常相似,但是你这里面有一种对杜尚的同情和理解,我正相反,是一种有点刻薄的理解,我觉得这小子是个机灵鬼,他明白自己达不到塞尚的地步,所以我不干这个,我另找出路。但是我不喜欢这态度,有能耐你和塞尚赛一赛啊!
马:如果他去和塞尚去拼,那他就完蛋了。
李:所以他不是大天才啊。可是,你看20世纪的一些非常天才的画家就有和塞尚叫板的,举个例子,毕加索“蓝色时期”的画,那和塞尚就有一拼。
马:毕加索那个时期的画和塞尚是有一拼,西班牙人没办法,天生的画家。其实毕加索的传统还不在塞尚,还得往前推,比如“格里哥”、“戈雅”,“委拉士盖兹”这些。他重画这些不是偶然的。所以说像“杜尚”呢⋯⋯
李:他是抖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