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杰:让乡村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 2011-11-15 11:20:48 来源:艺术世界 作者:邱志杰 点击:
邱志杰:这个计划未来还可以扩展成每个人书写和编撰自己所在的城区或者农村的地方志。你那条街道的历史或你家门口的某一棵树的历史,都可以在这个计划里面找到位置。最后,用国道和省道把每个学生的家乡连接起来,成为遍及中国的庞大的艺术/生活行动。

总体工作室师生在曲阳调查民间雕刻工艺 邱志杰︱图片提供

总体工作室师生在曲阳调查民间雕刻工艺 邱志杰︱图片提供

 

浙江彰吴农村的竹编作坊 邱志杰︱图片提供

浙江彰吴农村的竹编作坊 邱志杰︱图片提供

 

同样受到费边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日本民艺运动的领导者柳宗悦在阐述器物之美时,也远远超越美学,深入到无名的群众作者的创造能力,对个人天才创造性的现代观念隐含的社会断裂深感焦虑。

 

而包豪斯以培养“全能造型艺术家”为目标的教育方式,决定了他们把艺术作为总体社会组织的推动力量,谋求手工、技术与创造的无缝连接和平滑过度。36 岁的格罗皮乌斯在《包豪斯宣言》中慷慨陈词:“艺术不是一种专门职业。艺术家和工艺技师之间在根本没有任何区别。艺术家只是一个得意忘形的工艺技师。”这是 1919 年。毫不奇怪地,包豪斯的师生们在金属、木工和陶瓷、纺织作坊中开始了他们对现代世界的改造。

 

同样是 1919 年,英国人恩厚之(Leonard Elmhirst)从美国康耐尔大学现代农业技术专业毕业,开始担任印度诗哲泰戈尔的英文秘书。他协助泰戈尔在桑提尼克坦大学附近创立了乡村建设研究所,并建立农业学校和儿童实用教育学校。泰戈尔将自己诺贝尔文学奖奖金及各种讲学、戏剧演出所得全部倾注在“和平之地” (Shantiniketan)的国际大学。除了各国文史修习及艺术学院之外,和平国际大学设实业部,内有织工、木工、种植、养鸡、养蚕等,大学商店所卖蔬菜、布帛、坐毯等,皆由实业部生产。 师生置小黑板于树下,席地论道。课余则打水劈柴演剧。农村生活的纺织、做陶、戏剧都成为艺术与生活交融的现场。

 

1924 年,恩厚之陪同泰戈尔访华,前往太原面见阎锡山,并留在山西半年考察阎锡山主政之下的山西村治,广泛接触中国乡村建设运动人士。1925 年恩厚之回到英国,与美国富翁惠特尼家族的女继承人多萝西(Dorothy)结婚,同时用多萝西继承的遗产买下英国西南部德文郡的达汀顿庄园,创办了达汀顿艺术学院。秉承泰戈尔的总体艺术思想,达汀顿艺术学院以陶艺、编织、舞蹈和戏剧作为艺术教育的核心,同时是世界上最早的现代农场。

 

1933 年,纳粹关闭包豪斯学院,多萝西家族遗产支撑了美国的北卡罗来那州黑山学院的建立。以约瑟夫·阿尔伯斯为精神领袖的黑山学院,成为收容纳粹眼中的“颓废艺术”——包豪斯精英的新的家园。在黑山学院,所有学生和教师,在学院里都得有至少一份本职之外的工作,艺术家们或成为在院方运作的农场里干活的农民,或是建造校舍的民工,或是从事一些维修工作的技工,或是在食堂咖啡馆当服务生。这又是一个泰戈尔模式的生活/艺术乌托邦。

 

2005 年冬天,我在达汀顿档案馆,也就是那座包豪斯院长格罗皮乌斯设计的那座蓝白相间的方盒子建筑中翻资料。无意中找到一封恩厚之和宋美龄之间的通信。1935 年,恩厚之给宋美龄写信,邀请蒋介石总统夫人到美丽的达汀顿来看一看,要探讨在中国推行乡村建设的可能性,他甚至想象自己来中国创办一个类似于达汀顿这样的农村学院。他在信中还提到,“贵国山西的阎锡山将军已经邀请我去进行这样的社会试验”。宋美龄用蒋介石司令部的信纸和漂亮的英文给他回信,她说自己盼望着达汀顿一游,自己对恩厚之的计划很感兴趣,那确实是很重要的。但是——中国有中国的国情,现在先要处理掉别的事情,“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国家的工业化”。

 

理想主义者恩厚之先生很可能始终都不明白,蒋夫人是在以中国人的方式委婉地说“不”。毛泽东和蒋中正同为民族主义者,在救国道路的政治选择上针锋相对,在工业化问题上却是高度一致。那个时代,中国人的强国和致富梦想,只能是背对乡村的出走。

 

总体艺术工作室的上一次“下乡”调查是去年在河北曲阳。那个小城由两条道路组成丁字形结构。东西向的公路是晋煤东运的出口,曲阳拦截了煤的分拣业务。那条路完全被黑色的煤灰覆盖。南北向的公路两侧是数千家石雕厂,电动工具切割石料扬起的粉尘,使这条公路如同终年积雪。田野里巨大的裂口是采石坑,环绕在采石坑边的是一家家的灰钙烧制厂。学生们去问石雕师傅,打磨下来的滑石粉怎么处理,竟然有人说掺进面粉里卖掉。大型雕刻集团正在挤占手工作坊的生存空间,石雕匠人们在那里只能从事整套石雕工序中的一个环节,离开工厂甚至完全没有个人接活的能力。他们只是用劳动时间交换生存资料的产业工人,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无产阶级。而在村里的手工作坊中,我们依然可以找到为作品的精美而不计时间和成本的劳动者。他们雕琢作品,想着卖钱,但更想着在村里人面前显示高超手艺的体面。手工作坊的小学徒,珍藏着自己歪瓜裂枣的第一件石雕作品。这样的劳动,连带着成就感和幸福感,它不只是谋生,还是安身立命之艺。

 

今年夏天,我在安徽和浙江的乡下,和篾匠与村姑一起编竹编。这些优美的乡村和曲阳的暴烈完全不同,给我巨大的抚慰。竹子本身生长期短,竹产业再发达,竹乡永远一片青翠。我们每天根据用量多少,上山砍倒几根毛竹,篾匠手中“势如破竹”,村姑手中“顺理成章”。编织者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从不加班。老篾匠如同修禅入定,村姑们叽叽喳喳地互相赞美和嬉笑。器物在手下缓慢生长,但我深知眼前的美好劳动场面正在濒临灭绝。手工竹编日用品完全无法抵挡模铸的塑料和不锈钢产品的进攻。竹产业正在升级成所谓的竹建材或“竹纤维”面料的延伸产品。民间 40 岁以下的篾匠已经难求,各地的工艺美术大师们正在用密集的工时和精巧淫邪的细心,一件件雕琢复制《清明上河图》之类高价而庸俗的“作品”。手工竹编厂的老板每几天就要动摇一次是否要改行去开毛纺厂。这里,艺术家能做什么?

 

我的故乡,厦门郊区的新垵,如今叫做“新阳开发区”,这里被宣布为“闽南古厝保护区”。前些年被开发,农民分到了钱,浪荡子们赌博喝酒,两年之内就花光,于是进开发区里新开的工厂打工,沦为产业工人。聪明人像我的姑妈,拿到卖地的钱,毫不犹豫地拆了自家的祖屋,盖起专门出租给打工妹住的筒子楼,自己成功转型成包租婆,每个月能保证数万元的收入。姑妈的筒子楼,当然是每个房间放四张双层床、走廊尽头有一间灯光昏黄的卫生间的那种,外墙甚至可能还露着红砖头。我这个艺术家侄儿,要去在包租婆姑妈的筒子楼上添加一些闽南古厝的建筑元素,再或者诱导她使用某种环保节能材料,转身回到艺术圈展出,号称“干预”和“介入”吗?

 

路应该怎么走我们还不知道,但第一步我们要先回家。我们要回到曲阳,回到华西,回到安吉和新垵。于是,总体艺术工作室有了《回家计划》,今年的暑假作业,就是“回家”计划的第一步“和家人谈谈我们的艺术”: “我们能不能诚实地告知家人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做的事情的意义何在,我们做的这一摊子事情将如何继续再生产?多大程度上,我们总是认为他们肯定明白不了,所以也不指望寻求他们明白。多大程度上我们是用未来成功的可能性来引起他们的期待,换取他们的支持?”

 

“回家”计划的第二步将是“家谱”:“通过和家人坐下来交谈,我们每个人可以整理自己的家谱。收集家里人的照片,每个家庭成员的经济、生活、信念等等。尽可能远地延伸家族树的脉络和范围。我相信,做完这份家谱,你对自己和自己的艺术工作会有一个新的角度。”

 

这个计划未来还可以扩展成每个人书写和编撰自己所在的城区或者农村的地方志。你那条街道的历史或你家门口的某一棵树的历史,都可以在这个计划里面找到位置。最后,用国道和省道把每个学生的家乡连接起来,成为遍及中国的庞大的艺术/生活行动。作为教学计划或策展计划,它的目标是把我们的 80 后 90 后们带回乡土中国。让他们在回家、回乡、回国的路上,回到真实的世界。

 

 


【编辑:成小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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