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常平:但是,嚎叫过后呢?
丁方:是啊,嚎叫过后的那片废墟,并非是人们可以栖身的家园。中国拥有世界上最伟大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难道就只能选择“在一片废墟上嚎叫”这条路吗?这不是中国人干的事,日本人完全可以干,那是岛国、都市环境的产物。以我的观点,考察事物要以千年的单位来考察,不会以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作为考虑尺度。我现在着重在研究两个方面,一个是古代地中海文明圈,一个是西方文艺复兴,特别是文艺复兴的生成阶段,而不是它的后期——即向17世纪风格主义转型的阶段。历史告诉我们,一个伟大文明的命运,到达鼎盛期的时候就意味着衰落,恰恰是在它生成期非常了不起,这个我们都没有好好研究。
查常平:你所说的是长时段的历史生成研究,就是公元前五世纪到十五世纪,最早由法国年鉴学派所开创。
丁方:地中海文明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对这个文明圈的研究,不仅从美术的角度,更要从大历史的角度——政治史、宗教史、战争史,包括文化和艺术方面的各种相互的渗透,进行全面的考察。所以,我研究的起点定在轴心时代,这里的重要环节是佛像生成时期(即公元前3世纪至2世纪)。佛像生成时期对应着希腊化时期,在那个伟大的时代,亚历山大所憧憬的“建立东西方文化联合体”这个理想至少实现了一部分,地中海文明与佛教文明的相遇非常激动人心。我讲的这些事情,都是一种资源,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发现它。改革开放之前,人们在意识形态笼罩之下,是一种莺歌燕舞,或者是歌颂祖国大好河山,那时画陕北人物,农民嘟咧着嘴笑,黄土高原上都是红高粱,敲锣打鼓,大家很快活,这种粉饰固然不可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要把这些丢掉,它是我们的民族生成的基础、血脉的本源,关键是要以学术的眼光去重审这些事物,赋予它新的生命力。如果忘掉这些,只是在城市咀嚼异化的泡沫,应该是没有出路的。
查常平:从你刚才的谈话可以看得出来,我们在谈论传统的时候,按照有的学者的说法:一般而言我们首先面临的是十年的传统,比如我们反省这三十年来的当代艺术;还有就是这一百年的传统;你现在更多是从一个长时段的千年传统。这个千年的传统,说穿了你是在回到整个人类文明的古典时期,从公元前500年到公元后1500年这两千年之间。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哪里呢?我自己的体会当代艺术为什么很多作品缺少精神性或者是根基性呢?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们国内的很多艺术家只是简单地看了些图片。他们到西方的美术馆去看原作的时候,结果有时候发现像古典艺术的一些东西,如果你没有文字帮助你说明的话,其实看原作是很表面的。
丁方:当代法国艺术史家阿拉斯说得更加尖锐——“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意指的当下社会中的人因为知识贫乏而看不懂古代、无法识别艺术的价值这种存在窘况。
2.从物质的永恒化到无根的飘泊:人类理想情感的重建
丁方:我们再从一个角度来看问题。中国的山最多,石头最多;但是,石头的艺术国度不是中国而是地中海世界,中国人究竟留下多少由石头构建的、超过人的能耐的、体现高度社会组织行为的、宏伟的建筑艺术呢?中国有吗?
查常平:没有。
丁方:中国的好东西全埋在地下,就像斯宾格勒所说“中国的精神之墙是墓碑”。地上的建筑物太少,构筑物有一些,石窟也不能叫建筑。为什么?我认为这是先天的缺陷。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在于缺乏将永恒的意念物质化的内在冲动,甚至说根本就没有像样的永恒意念,没有这种能量。
查常平:是把物质永恒化,但这是不可能的。
丁方:“物质的永恒化”在建筑方面体现得最为典型。什么叫建筑?你到世界上看过才知道,光在中国呆着,以为庙就是建筑,洞窟就是建筑,一叶障目。真正的建筑要去埃及、两河流域、地中海那些伟大的遗址去看看,到墨西哥,看了阿兹特克人、玛雅人的金字塔,到印度看了印度教塔寺、到柬埔寨看了吴哥窟,才知道什么叫建筑。建筑一定是石头的,一定是永恒的材料,不可以是木头,刻上一些表面的花样什么的,那不对,它们都留不下来。真正的建筑一定要经过千年的考验,才能被称为“建筑”,如果没有保存下来,就是没有。
查常平: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上来,这三十年的整个文化,都依托于对西方即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来的一个表层的了解,没有对古典精神的了解。另一个方面,我们对自身的传统其实也缺乏深入的根基性的询问、质疑。
丁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当代艺术界对于人类文明根源没有深度的追问。人们对文艺复兴的大师也许知道但认为过时了,这就是缺乏对人类本源理解的病症体现。对于中国的本源也认不清,国画界重视“元四家”以后的山水画传统,对荆浩、关仝、李成、范宽搞不太清,我是指内在精神气质而不是外部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