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贫穷艺术”(Arte Povera)艺术大师库奈里斯(Jannis Kounellis),[①] 马上联想到他在创作中惯用的材料—动物、煤炭、钢板、铜板、麻袋、木头等,库奈里斯是“贫穷艺术”最具代表的艺术家之一。那么,对中国的观众而言,“贫穷艺术”显然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因此,很有必要加以说明。1967年,意大利艺术评论家切兰(Germano Celant)提出了“贫穷艺术”的概念,以概括和描述当时一批年轻的意大利艺术家的艺术观念和风格。“贫穷艺术”主要指艺术家选用废旧工业材料和日常自然材料或被忽视的其他材料作为表现媒介,注重它们的重量和结构的对比,推崇形体本身的意义。他们的观念旨在反对创作中运用传统方法,主张“随心所欲”的创作,摆脱和冲破传统的“高雅”艺术的约束,并重新界定艺术的语言和观念。他们创造的开放而自由且具有批判性的语言,并不局限于意大利本土,而是可以在任何地方自由创作。这种以原始而质朴的物质灵活建构的艺术方法和艺术形态被认为是观念艺术的一个流派。[②]
库奈里斯“演译中国”(TranslatingChina)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的举行是他在中国的首次个展。与以往的展览不同,他的全新作品呈现的是近两年来他对中国的实际考察、深入思索和分析,尤其是对中国深入浅出的演译,生动地把握住了现实、传统、记忆和语境的内在联系。库奈里斯秉承其惯用的材料和方法—煤炭、钢板、铜板、麻袋、木头等,无疑反映了他始终坚持的朴素、自然、原始、诗意、戏剧和人性的美学原则。他非常重视在偶然的状态中发现有趣的东西,他偶然在北京的古玩市场中看到瓷片,就立即买了这些东西。在他看来,瓷片(物质)本身就是语言和观念。瓷片像文字一样,他用铁丝把瓷片固定在钢板上或用铁丝把数个完整的瓷碗固定而吊挂在钢板上(高2米,宽1米8),制作成像一个双人床或人的身体大小一样的作品。与中国艺术家那种将打碎瓷器源于批判不同,库奈里斯收集瓷片和恢复其形式意义则是源于爱。他把瓷片主观处理成了如同字母一样的视觉节奏和音乐谱子一样的优美形式。他在中国创作的系列作品中还大量采用了钢板、瓷碗、红铜、白布及军大衣,将它们处理成不同的形式和关系,建构了一种与他者文化联系的开放语言特质。特别是在钢板上用铁丝将大小不一的瓷片固定成不同的形态,或布满,或半部,或密,或稀,或多,或少,那些钢板上形态各异的瓷片布局,要么犹如暗喻历史的碎片,要么犹如宇宙中密集的小行星,要么犹如中国水墨画布局,要么犹如中国民间的花布,等等。事实上,他把钢板与瓷片处理成隐喻身体与文字内涵的形式,而对这些瓷片的布局,并不是用眼睛去衡量,而是以音乐节奏、呼吸去安排,作品所形成的无限性强调的是,特定的空间秩序,今天特定的时间,以及特定安排的唯一性。他在作品中完全无意于折中,而是关注解构某一含义而产生另一种意义,也就是强调事物间的关系及其观念的延展性。这正是库奈里斯作品的语言特征—观众不仅直接看到某一特定形象,而且还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作者的主观色彩。尤其是他的艺术的开放性就在于直接交由观众自由的想像、思考和判断,他们可以从不同的视角去体验、言说和解读艺术的内涵和意义。换言之,阐释与判断之间保持着某种距离,因为任何理性的阐释都无法精准地说明艺术家感情的偏爱。库奈里斯在创作中重视材料与材料的对比或对立关系—软与硬、自然与人造、流动与固态、传统与现代,又表现和建构了语言和形式的独特美感,是一种交织着质朴的戏剧性和诗性的美感。他把现代与传统、日常与异常的关系理解成一种辨证的视觉哲理。作为一个旅行者,他一直游走于与他者文化的对话,喜欢吸收和转化那些难以归类的东西。库奈里斯在创作过程中对物质的取舍和组合,除了个人的审美判断力,还要将之置于一个复杂而多元的社会文化关系中。物质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交织着诱惑性、不确定性、相对性和绝对性。既然物质具有客观的物质属性,那么它总是与人的欲望相联系。欲望是人的本质,欲望能诱发或驱动人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库奈里斯的作品也正好表明了如拉康(Jacques Lacan)所论断的那样,“欲望的压力是一贯性的,欲望是永恒的。欲望的实现并不是‘获得满足’,而是让相似的欲望再生”。也就是说,欲望存在于社会关系中,是他者欲望的欲望,欲望具有向无穷满足的方向延伸的特征,欲望的短暂满足瞬间会被新的欲望所填补或替代。在这个意义上,一旦物质成为人关注的对象时,人总会本能地从精神上使用它,消耗它,塑造它以及改造它。因此,欲望的力量在某种意义上不断改变物质的内涵和外延。物质无论是精神属性还是物理属性,它都有一个存在、变化和消失的过程。因此,艺术家赋予物质的观念和意义,或被积淀了下来,或被变成了记忆,或被遗忘……
在“贫穷艺术”谱系中,库奈里斯非常注重挖掘日常物质及其能量的扩展性,不管这些物质来自何方,都被主观转变成了带有艺术理念的物质。由于它们是以人为中心展开的,只有当它们与社会、人、历史、文化建立起联系时,物质才能从物质的物理属性中剥离和解脱出来,并使它们成为在公共领域中与人精神交流的载体。它们甚至被看作是具有扩张性的媒介,并与其它事物之间存在着关联性,即由物质导引出与之相关的能量、时间、记忆和语境的内在联系。他把原本无指向的物质主观塑造成某种具有理性思考和观念意义的媒介。在这个视点上,库奈里斯在作品中不仅重新界定了物质的属性,而且重新建构了物质的能量及其人类学分析,即人是能量的生产者,又创造出与人的经验相关的东西。也就是说,物质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传递着与之相关的人的信息。他通过改变日常材料的形态来激发或唤起人的情感和记忆,揭示了人所积淀的思维经验,并赋予了它们的隐喻性和象征性。除了擅长运用材料与人的情感交流,他还重视从诸多材料的关系中引发出人对与之相关的条件、历史、习俗及生活的联想、思考、想像。
回眸现代艺术史,库奈里斯之所以是一位难以绕开的重要艺术家,就在于他的一些作品被认为是艺术史的重要节点。他运用材料的方法和观念都很具挑战性和颠覆性,无论是早期采用的动物和火,还是后来使用钢板、煤炭,或是近来使用的红铜、瓷片、白布,它们并不是再现(represent),而是呈现(present),体现的是艺术家的直觉,并凭借其个人的艺术敏感去发现、过滤、转译物质及其相关属性的社会意义、文化意义和观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