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影像打破
克什米尔的“天堂”幻景
东方早报:在大量的冲突片段里穿插了一些很诗意的自然景观,并且引用了古老的诗歌,这是出于什么意图?
桑贾伊:在印度,人们对于克什米尔抱有一个“天堂景观的幻想”。一提到克什米尔,大多数人想到的是美丽的风景,一个度假胜地,而不会想到当地的文化冲突。我很小心地使用这些“旅游胜地”的画面,穿插在反映当地抵抗运动的画面中,这是一种颠覆,希望人们能意识到当地景观的双重性。至于那些诗意的画面,其实都来自于一些很普通的日常生活。比如河上的船只,栅栏后的向日葵花朵,因为诗歌的加入而被深化了。
诗歌是克什米尔一个很核心的文学形式。由于长期的殖民统治,克什米尔失去了自己的书面语言,但是诗歌很好地保留了语言文化的传承。当地年轻的中学生可以背诵许多古老诗歌,和像我这样在德里成长的完全不同。在克什米尔,打开电台听到的歌曲,大多都是用17、18世纪的诗歌当歌词谱曲的。诗歌成为一个口口相传的非常生活化的文学形式。
东方早报:这和当地的教育有关?
桑贾伊:不,这正是因为教育的缺失才会有这样的现象。事实上,教育的内容是完全与之背道而驰的。正因为当地人没有接受正常的教育途径,所以他们牢牢“hold”住了传统文化的根。
东方早报:你这部片子里除了诗歌和冲突的对比,还有许多现实的维度,比如当地的传统戏剧。最后片尾又回到了这个戏剧,这种轮回的意义是什么?
桑贾伊:你看到的传统戏剧在克什米尔有400多年历史,是对集权和暴政充满辛辣反讽的民间艺术传统形式。这也是一个长期处于压迫下的社会特征:处于弱势的人民如何反抗?他们依靠取笑统治者获得安慰。
在军事管制下的克什米尔,这类传统表演是受到威胁的,它们被看成是“反穆斯林”的文化。而在经历了十多年的取缔之后,一度消失的民间艺术又活了过来。这一类的民间戏剧,所有的内容都是关于统治者和当局者,创作者永远站在权势的对立面。不论你是英国殖民者,印度政府或是其他统治者,只要你是“king”,你就不得不接受民众的嘲弄。我觉得这种民间艺术从另一方面解释了克什米尔人民抵抗精神的根源性。
当地的习俗是,一旦村庄处于困难时期,比如干旱或是水涝,他们就会邀请这些表演者来表演。在演出的最后,演员会为村民祈福,这些“拨云见日”的祝福语在村民看来是一种精神力量。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结尾定格在那里,既是一种对未来的祝福,也是对千百年文明的召唤。
东方早报:片子里有五六次重复出现了印度独立日的庆祝仪式,这是一个反讽的安排么?
桑贾伊:我第一次去克什米尔的日子是8月15日,正好是印度独立日。那一天,克什米尔当地举行了大罢工,整座城市像一座弃城。在市中心的庆祝仪式上,当印度国旗缓缓上升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群众,所有人都呆在家里以示抗议。
我当时就决定,从这一天开始拍摄。对于印度观众来说,他们看到这个片段,内心是十分不好受的,因为画面中的讽刺性显而易见。当国歌奏起的时候,人们更会想,为什么抵抗英国殖民的印度人就要被歌颂成英雄,而抵抗印度政府要求独立的克什米尔人却被定义为恐怖分子?
东方早报: 看得出整个庆祝仪式上,士兵气势也很低落,这和后面克什米尔人民上街游行的画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桑贾伊:你的感觉一点没错。独立日的最后一个摇镜头落在持枪的士兵身上,他上方的国旗上写着:至死不渝的使命。这是很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我们应该要扪心自问,这就是庆祝独立的方式么? 我想那些士兵的内心也知道这整个仪式是空有形式的。相反,克什米尔人民“我们要自由”的呼声是发自内心的,因为相信而显得有力。
东方早报:这部片子最后出现了一句诗歌:克什米尔永远不会向军事强权屈服,只会对精神价值颔首。首先,你如何理解所谓的“精神价值”(spiritual merits)以及片中无数次提到的“azadi”(自由)?其次,你如何看待克什米尔的未来?
桑贾伊:我第一次阅读的时候也在思考这所谓精神价值指什么?信仰,还是公正?克什米尔是一个坐落于三股文明力量交汇的地区。南面有印度的印度教,东面有中国的藏传佛教,西方有伊朗、巴基斯坦等穆斯林国家。克什米尔因此处于一个充满美感和精神力量的黄金三角中。
那么,为什么我们总是以一种冲突的眼观看待这种文明的汇合,而不可以从一个更美好的层面来理解呢?我个人并不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是当我到了这块土地,深深感受到它被一种精神保护着。我认为克什米尔的未来并不是要建立另外一个设立防护栏、驻扎军队的丑陋政府,而应该用一种浪漫主义情怀来设想这个国度。
事实证明,目前的一切武力操控并不能解决当地的冲突,那么,我们就应该用一些“不现实”或者说“超现实”的方法,让这个地方的“存在”成立于一个虚构的幻想中,让它变成人类的“乌托邦”。
至于对“自由”的理解,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你没有权利问一个时刻脑袋被枪指着的人,怎么看待“自由”。当这片土地被成千上万的士兵占据,时刻活在那样的一种控制下,你怎么好意思问:“什么是自由,你们如何设想未来?”
20年的军事入侵已经让整个社会千疮百孔,扭曲变形。我觉得解决克什米尔问题的第一步就是“去军事化”,让社会恢复到正常轨道下,这是自由的第一步。我并不认为这个地区的人民多么希望有一个“独立的政权”,他们现在的所有反抗都是抵抗压迫的本能反应。一旦给了他们自由,我相信他们和印度人民会找到一个和谐共处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