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方法在早期偏重精神分析,以弗洛伊德的方法为主,也涉及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前者强调性心理,后者强调集体无意识和原型心理。自20世纪中期起,拉康心理学在人文社科领域发展壮大,影响到各学科领域的研究方法,艺术史研究也不例外。在作品、作者、读者和周围世界的四向关系中,如果说哲学方法强调周围世界,语言学方法看重作品本身,那么心理学方法就关注作者。拉康心理学中的“凝视”概念,从心理学伸向了传播学,不仅见证了研究方法的跨学科延伸,也揭示了视觉文化研究之方法的跨学科性。与拉康大致同时,英国精神分析的“客体关系学派”理论,也影响了视觉艺术的研究,其母婴关系、潜在空间、过渡客体等观点,推进了图像阐释的方法。在拉康之后,由于克里斯蒂娃等女性主义研究者的推动,心理学从20世纪前期的形式主义转向后期的后现代主义和文化研究,成为外围研究的重要方法,并发展出性学和怪异理论等相关观点和方法论。
文化学方法类同于文化批评和文化研究的方法,前述三者皆为其理论来源,无论是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中的马克思主义,还是语言学中的解构主义和符号学,抑或是心理学中的性别和性倾向问题,都为文化学研究提供了的方法论的支持。我们已经谈到,文化研究与视觉文化研究是有区别的,后者并非仅仅是前者中关于视觉的部分。二者虽然密切相关,但视觉文化研究自有其研究领域、对象和方法。文化研究提供的基本理论的大框架,多是观念层次上的,例如关注非主流的边缘现象,关注非精英的大众文化。但是,视觉文化更多地关注视觉性问题,其方法也更偏向视觉形式。不过,此处的视觉形式,不是现代主义时期之文本自治的观点,而是不再受制于形式主义的视觉形式,其阐释不局限于作品,而是涉及作者、读者以及形成周围世界的整个语境。换言之,文化学方法是一种从文本到语境的研究方法,它使视觉文化研究得以超越外围研究和内部研究之二分法。
以上四者的要义都是阐释,无论是从作者、作品、读者的角度,还是从周围世界的和社会文化环境的角度来进行阐释,对视觉文化研究来说,方法论的要义都在于视觉性,这就是立足于图像内在的视觉形式,以外在的语境来提供阐释的支持。关于语境问题,除了后现代和文化研究以来的新历史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等等之外,今日西方学术界的方法论还涉及消费批评、生态批评、空间批评等方法论,基本上都属于外围研究。
三、 视觉形式与视觉性
如前所言,就视觉文化研究的方法论来说,视觉形式不是封闭的自治的形式主义的形式,因为视觉形式不仅涉及作品,也涉及作者和读者,更涉及周围世界和社会文化环境。这数者的统合便是视觉性的呈现。
视觉形式又称视觉语言,或视觉因素,指事物的视觉呈现,其诉诸视觉感知的图像,具有二维平面和三维立体的特征,更具有可介入的空间存在。按照形式主义的通常说法,视觉形式包括点、线、面,包括外形、平面、立体,也包括光线、明暗、色彩、肌理,以及设计、构图、空间、时间、动感、质感、量感、节奏、韵律等各类因素。在20世纪前期,克利夫-贝尔所说的“蕴意形式”(有意味的形式),强调线条和色彩,以及二者之关系所诉诸人的情感因素。贝尔所言,指出了图像文本和读者之间的关联。后来的形式主义者多有类似特征,例如阿恩海姆所言之视觉形式,包括了色彩、光线、外形、空间、透视、运动、平衡、张力等因素,不仅诉诸读者的感知,更涉及作者的表达。
视觉形式同读者和作者的关联,引出了两个理论,一是“意图论”或称“意向论”(intentional theory),二是“感知数据论”(sense-datum theory)。前者指作者的创作意图借助作品而对读者发生作用,属于外围因素,后者指作品本身的形式因素对读者所发生的作用,属于内部因素,以及从内向外的延伸。就前者而言,作者与图像文本的关系是一种表述和承载的关系,视觉形式在此起着工具的作用。就后者而言,无论是读者从作品本身的形式因素中受到情绪感染,还是从中获取内容的意义,都涉及到图像感知和视觉思维的过程。这两者均使自在自为的内在视觉性,转化为成为由意图决定和由阐释决定的外在视觉性,并由此而给视觉形式以生效的语境。
对视觉形式和视觉性的这种认识,还有另一种表述方式,这就是美国学者惠特尼-戴维斯在他刚出版的《视觉文化的基本理论》中所说的“接续”(successions),也就是延伸、中继和发展。照戴维斯的说法,视觉性是整整一个系列的接续过程,从形式接续到风格,再接续到图像,最后接续到文化意义。[8]这个过程说明视觉性是动态的、发展的,与艺术史的诸多方面相关。在20世纪前期,形式主义者认为艺术史是关于风格发展的历史,因而从形式的侧面考察视觉艺术的演变。在20世纪中期,图像学派认为艺术史是关于图像发展的历史,所以关注艺术发展中图像的演变。在20世纪后期,后现代主义者认为艺术史是关于观念发展的历史,便执意探讨艺术中的观念发展。我们不难理解,到了21世纪初,视觉文化研究者说艺术史是关于视觉性的历史,当然也就在艺术史和视觉文化研究中强调视觉性的发展。
戴维斯在他的新著中,一开头就讨论视觉性的形式功能,强调艺术的非功利性。他认为,视觉性一旦成为形式,便具有视觉感知的心理和生物特征。有了这样的前提,如果往日的学者可以说艺术史是关于风格的历史,或是关于图像的历史,或是关于观念的历史,那么,现在也就可以说艺术史还是关于视觉发展的历史。于是,在视觉文化研究的语境中,视觉的发展便与艺术的发展相关联,视觉性成为艺术史的发展主线。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戴维斯将自己的“接续”观点向前推进了一步。他从文艺复兴时期波提切利等画家的作品中,从他们使用线条所刻画的形象中,看到了线条作为构建图像而具有的再现功能,恰如他从注重绘画性的画家作品中也看到了图像的再现性。无论是线性(linear)图像,还是绘画性(painterly)图像,都揭示了再现的图像特征(pictoriality)。这样,将线条之类视觉形式引向图像,又将图像引向再现,便是戴维斯从视觉形式的内在形式,步步“接续”到再现客体的外在关系的过程,视觉性由此而超越了自治形式的局限,与外部世界建立了联系。[9]
戴维斯之起于形式的“接续”分析法,依照了他从艺术史的角度而对视觉图像之本体存在的认识。从哲学上说,他对艺术史之发展过程中存在的“接续”现象的认知,形成其理论的认识论,而他对视觉艺术之“接续”建构的认知,则形成其理论的本体论,与之相应,他从“接续”角度所进行的从形式到风格再到图像和文化意义的分析,形成其理论的方法论。在此,理论与方法不可分,二者统合为戴维斯理论中的视觉性。
有了对视觉形式和视觉性的上述认识,我们便可在下一章转入对图像的研究,以及再下一章对再现问题的研究。
本文是作者正撰写的专著《视觉文化研究导论》的第一章第三节,此处删减版发表于《当代美术家》。
[1] William K. Wimsatt. The Verbal Icon: Studies in the Meaning of Poetry. Lexington: University of Kentucky Press, 1954, p. 18.
[2] Wilfred L. Guerin and others. 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79.
[3] Mark Rosskill. What is Art History? London and New York: Thames and Hudson, 1976, 1982.
[4] R.G. Collingwood. The Idea of History. London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p.282.
[5] 段炼《跨文化美术批评》,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
[6] Anne D’Alleva. Methods and Theories of Art History, London: Laurence King Publishing, 2005.
[7] Donna Arnold. Art History: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on Method. London and New York: Wiley-Blackwell, 2010.
[8] Whitney Davis. A General Theory of Visual Cul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p.3.
[9] Ibid, p.11.
【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