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与再生 2011-12-27 14:15:01 来源:FT中文网 作者:许知远 点击:
我在雕塑园中闲荡,夏日午后的台湾,有一种粘稠的热。如果仔细打量,你会发现标准化的雕像也有细微差别,而其中一些,甚至走样得离谱。在屏东县内埔乡的崇文国小的胸像,他的脸部完全凹进去了,还有一对大扇风耳,它不像浙江人蒋介石,倒像安徽人朱元璋。难道是因为屏东远离台北,对于蒋公的理解也更偏

他赢得了“蒋介石铜像雕塑家”之称。在铜像需求最旺盛的几年,他每年创作的蒋介石铜像超过三十尊。他不仅养活一家五口,还买了大房子,自由雕塑自己喜爱的题材了。

 

我没找到台中的谢栋梁,他必不愿意再谈论这段往事。不管多么出于现实所迫,对于艺术家来说,这仍是个污点。近代艺术家的形象,不正是一个权力的反抗者吗?

 

曾荣鉴最喜欢那尊骑马的青铜像,蒋穿军装,气势威严,他的人生有几个这样的欣慰时刻——北伐成功时,抗战胜利时。但他从不是个有魅力的领袖。一九三九年,黄仁宇第一次见到并聆听了委员长的演讲。他发现“敏捷坚定,爱冒险,有想象力”的领袖在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中像一个教练班长一样迷恋于细节,“在和他同地位的战时领袖中,没有人像他一样发表如此无趣的演讲”。

 

再威严的形象,也禁不起时间的考验,何况这些威严是被精心塑造出来的。在眼前这尊气势逼人的铜像上,从蒋介石帽沿到伸出的左拳之间,结满了蛛网。

 

 

将近两百尊的雕像,一样的面孔与表情,彼此对视,它激起的不是景仰,也不是愤恨,而是荒诞。不过,在雕塑园的边缘一角,那尊用残片组成的雕像让我震惊与失语。

 

他端坐着,身穿中山装,右手半握拳,左手拿书,那本书该是《中国之命运》,或是《三民主义》。两肩处是两个空洞,胸部则是一条宽阔的裂缝,至于腰则干脆消失了,再下则是屈起的双腿。

 

它高六点五米、宽五米,是台湾最大的蒋介石坐姿雕像。它原本矗立在高雄市文化中心前,建造的年份是一九八一年。那也是台湾最肃杀的时刻之一。两年前的美丽岛事件,令台湾的民主运动陷入低潮。高雄正是这股民主运动的中心。如此规模的铜像,是在宣称谁才是台湾命运的主宰者吗?

 

后来,一切又颠倒过来。二零零七年春天的一个凌晨,上百名警察包围了中正文化中心,巨大的幔布围起了雕像,接着传出刺耳的电锯声。幔布外是抗议的民众,记者则被警察抬走。

 

答应接收这尊巨大铜像的大溪镇公所在清晨发现,他们收到的不是铜像,而是二百多块废铜片,蒋介石的头孤零零地躺在其中,仍微笑着。一九八一年造价一千两百万元的蒋介石铜像,只用九千五百元就拆卸完了。

 

历史也完成了一次轮回。主持这项拆除的正是高雄市长陈菊。美丽岛事件发生时,她是个意气风发的二十九岁姑娘,一名坚定的国民党权力挑战者,并为此付出了六年半的牢狱生涯。

 

碎片被重新组装到一起。它的规模尤在,漏空处更有一种残缺之美,它的名字是《伤痕•再生》。我试着想象那个春天的凌晨,那夜幕中刺耳的电锯声。我也想起一位当时旁观者的评论:这分明是鞭尸……他们想把蒋中正拉下神坛,却用了和蒋中正一样的方法。”

 

在雕像前的开阔草坪上,一群儿童正相互追逐。而不远处一家咖啡店正有音乐传来,似乎是张宇的声音,其中的一句歌词是“于是爱恨交错”……

 


【编辑:成小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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