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赢得了“蒋介石铜像雕塑家”之称。在铜像需求最旺盛的几年,他每年创作的蒋介石铜像超过三十尊。他不仅养活一家五口,还买了大房子,自由雕塑自己喜爱的题材了。
我没找到台中的谢栋梁,他必不愿意再谈论这段往事。不管多么出于现实所迫,对于艺术家来说,这仍是个污点。近代艺术家的形象,不正是一个权力的反抗者吗?
曾荣鉴最喜欢那尊骑马的青铜像,蒋穿军装,气势威严,他的人生有几个这样的欣慰时刻——北伐成功时,抗战胜利时。但他从不是个有魅力的领袖。一九三九年,黄仁宇第一次见到并聆听了委员长的演讲。他发现“敏捷坚定,爱冒险,有想象力”的领袖在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中像一个教练班长一样迷恋于细节,“在和他同地位的战时领袖中,没有人像他一样发表如此无趣的演讲”。
再威严的形象,也禁不起时间的考验,何况这些威严是被精心塑造出来的。在眼前这尊气势逼人的铜像上,从蒋介石帽沿到伸出的左拳之间,结满了蛛网。
三
将近两百尊的雕像,一样的面孔与表情,彼此对视,它激起的不是景仰,也不是愤恨,而是荒诞。不过,在雕塑园的边缘一角,那尊用残片组成的雕像让我震惊与失语。
他端坐着,身穿中山装,右手半握拳,左手拿书,那本书该是《中国之命运》,或是《三民主义》。两肩处是两个空洞,胸部则是一条宽阔的裂缝,至于腰则干脆消失了,再下则是屈起的双腿。
它高六点五米、宽五米,是台湾最大的蒋介石坐姿雕像。它原本矗立在高雄市文化中心前,建造的年份是一九八一年。那也是台湾最肃杀的时刻之一。两年前的美丽岛事件,令台湾的民主运动陷入低潮。高雄正是这股民主运动的中心。如此规模的铜像,是在宣称谁才是台湾命运的主宰者吗?
后来,一切又颠倒过来。二零零七年春天的一个凌晨,上百名警察包围了中正文化中心,巨大的幔布围起了雕像,接着传出刺耳的电锯声。幔布外是抗议的民众,记者则被警察抬走。
答应接收这尊巨大铜像的大溪镇公所在清晨发现,他们收到的不是铜像,而是二百多块废铜片,蒋介石的头孤零零地躺在其中,仍微笑着。一九八一年造价一千两百万元的蒋介石铜像,只用九千五百元就拆卸完了。
历史也完成了一次轮回。主持这项拆除的正是高雄市长陈菊。美丽岛事件发生时,她是个意气风发的二十九岁姑娘,一名坚定的国民党权力挑战者,并为此付出了六年半的牢狱生涯。
碎片被重新组装到一起。它的规模尤在,漏空处更有一种残缺之美,它的名字是《伤痕•再生》。我试着想象那个春天的凌晨,那夜幕中刺耳的电锯声。我也想起一位当时旁观者的评论:这分明是鞭尸……他们想把蒋中正拉下神坛,却用了和蒋中正一样的方法。”
在雕像前的开阔草坪上,一群儿童正相互追逐。而不远处一家咖啡店正有音乐传来,似乎是张宇的声音,其中的一句歌词是“于是爱恨交错”……
【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