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下面我们请王端廷教授。
王端廷(艺术批评家、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我先念一念今年8月1号岛子从德国波恩给我发的一条手机短信,这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没有心灵的拷问,没有终极之思,没有现实之上的超验张力。都在忙忙碌碌,苟且偷生。没有人的灵魂独立,何谈艺术超越。回视天朝,无地自容。”我认为这段话就是岛子创作圣水墨的初衷和出发点,也是中国精神性艺术以及其他宗教艺术产生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我跟岛子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相识,那时他已经跨界,从诗歌界转入美术界,1994年我和岛子、丁方一起编辑《中国美术报》和《艺术潮流》杂志。真可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中国当代艺术界,正是丁方和岛子这两位画家分别以油画和水墨两种语言执著地对基督教精神进行着深刻的表达,可以说他们分别代表了油画和国画这种两个艺术领域在基督教艺术创作上的成就。我们知道,岛子本来是诗人、是学者,但是近年来,人们突然发现一个画家横空出世了,而且,岛子作为画家竟然一出手就不同凡响,所有看到他的作品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就是他的水墨语言与他的艺术主题之间达到了完美的融合、高度的契合,也就是说,通过水墨诠释和表达基督教精神,在他那里变成了一件得心应手的事。
100多年,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吸收学习存在着严重的片面性,我们只接收西方的科学和唯物主义思想,却始终排斥他们的宗教和唯心主义观念。我们应该知道西方人是二元论世界观,他们的观念中既有唯物主义的一面,又有唯心主义的一面,西方文化就是由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共同组成的有机整体,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拿掉任何一面,整体都不可能存在。但是我们只拿来了其中的一面,我们现在越来越明显地看到由于对西方文化借鉴的偏失所带来不良的后果。
改革开放以后,当中国人再次看世界、看西方的时候,一方面,一些艺术家看到了西方现代艺术所体现出来的科学和理性精神,以及自由和民主这样一些宝贵价值,另一方面,一些敏感的艺术家,像丁方,从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注意到了西方文化的一个重要维度,就是基督教,亦即人的神性。这么多年来,在中国艺术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们,西方文化有两面性,人不仅是物质性的存在,而且需要有精神的支撑。
我们知道,基督教不反对甚至赞成世界各民族艺术家对基督精神进行本土化或民族化的阐释,具体而言,基督教鼓励各民族艺术家把基督耶稣和圣母圣徒画成黄种人和黑种人。不同其他一些固守原旨教主义的宗教,基督教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和开放性,它期待自己成为普世主义的宗教。岛子的圣水墨就是一个中国艺术家对于基督教精神进行的富有中国文化特色的独特而全新的演绎。
岛子圣水墨绘画的特点和价值,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分析。
首先,从艺术风格来看,岛子圣水墨绘画是写意性、象征性和表现性融会贯通、水乳交融的产物。这样的绘画既保留了中国写意艺术的特征,又表达了象征性的寓意,还兼有表现主义的抒情功能。岛子的圣水墨作品不是对基督神迹和圣经故事的描述,而是通过简化的形式或者象征性的符号来言说基督的神圣精神。他把基督教的精神浓缩成一些特定的或者是说大家一看即知的符号,比如说十字架和圆圈等,这些是他绘画的基本符号,它们构成了他画面中的形象。除此之外,他还通过他的小小的标志性的印章来补充作品的寓意。所有这些元素共同组成了他的言说体例和符号体系。最重要的是,岛子把光这样一种元素引入到了水墨绘画中,我们知道,中国传统绘画是没有光的,他把光引入到水墨几乎带有一种神圣的象征意义。《旧约•创世记》开篇写道:“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在我眼里,岛子圣水墨绘画中的光已经超越了物质性的再现功能,而不啻就是人类弃绝罪恶、走出苦难的指路明灯。在艺术史上,中国画家对于佛教题材和主题有过比较充分的表达,但在基督教方面我们几乎找不到太多太好的例证,就是说,在评判岛子圣水墨绘画风格特征的时候,我们在中国艺术史里几乎找不到可资比对的参照系。从西方现代艺术史上,我倒是发现了一个与岛子比较相似的画家,那就是20世纪初法国画家乔治•卢奥,不管是在表现的情感上,还是在象征的寓意上,岛子和卢奥的绘画都有可比较之处。两人都喜欢大量使用黑色,画中的人物形象都带有粗重的黑色轮廓线。不同的是,岛子圣水墨绘画的基本情调是悲剧性的,这些作品表达了强烈的悲剧意识和沉重的悲剧激情,它们更多地让我们看到的是人生的苦难,至于救赎还需期待于遥远的未来。在我看来,我们最终是否能获得自我救赎或实现被救赎都是值得忧虑的。
第二,从艺术主题方面看,岛子的圣水墨除了表达超越现实、超越肉身的普遍性的神圣向往之外,还表达了对现实世界和现实人生的关切。我特别注意到,他的许多作品的主题跟中国的现实生活,亦即中国人的现实境遇密切相关,例如他描绘的林昭这样的题材就有极为明确的现实针对性。我认为岛子的圣水墨绘画显示了他作为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对民族生存和发展的责任和担当,给中国当代艺术的价值取向提供了一种崇高而神圣的维度。
主持人:
谢谢,其实岛子也是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著名的画家罗斯科的(《艺术哲学:艺术家的真实》)的译者,罗斯科是一个最具有悲剧感、崇高性,甚至犹太性的这样一个超越型的画家,一个灵性的画法,所以岛子实际上在他作品里面与之对话,并且让正宗唯一神论的画法经过了现代抽象性的洗礼,岛子则也经过一种东方的灵性的转化,所以使他的图式与图像语言显得异常的个性化,异常的丰富。下面我们想请岛子的同事,杭间教授来发言。
杭间(艺术史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
刚才我听到贾方舟老师的发言,我很有同感。刚才主持人也介绍了,我是岛子的同事,10年前我任系主任时,把他从四川美院聘到清华来任教授。我跟岛子也是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无论学术、思想、还是内心,都有相应的交流,我们也联合一些学者,一起来做过一些书。但是由于在这10年中间,我借调到外地任职,这期间和岛子的交流也就间断了,也就被局限在同事的层面。
然而这10年走过来,我看到岛子的头发越来越白,我也时常听同学们会说岛子教授的一些情况,我心里听了也很难过,因为我感觉到岛子是有他的一个比较深的焦虑,这与他思想性方面的追求是有很大的关系的。刚才大家都谈到宗教情感,我想,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要信一个宗教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年纪,有很多的社会世事的变化,随着人生阅历的渐长,对于宗教的认识,会对于那些迷信的程度,盲目的成分肯定都会去除掉,所以我从这个角度就说,岛子的这种状态可能会更有启示。因为我从他的作品也可以看到纯粹的精神性力量。岛子最早画这批水墨期间,我也去过他在家里的那个画画的小工作室,我觉得他包括这一次呈现的这批作品,他是越画越好了,作品所呈现的形式是次要的,我更注意的是岛子的内心,在泛现实、思想、宗教以及他的个人的整体状态,相信他仍然处在很多矛盾当中,因为世俗的生活,他没法回避,可能正是今天岛子这批作品能够越画越好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作为同事,也作为岛子的朋友,我很感到高兴的是,岛子的今天这样一批作品,连同他自己的个人的创作状态和他精神的状态,可能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知识分子如何生存,是有一些启示性意义的。理论家现在画画的很多,我想理论家为什么要画画,值得深思。事实上,艺术实践尤其当代艺术绝不是谁的专利,做理论研究的人,或者是(刚才朱其说的)一个知识分子选择一种当代艺术的方式来呈现他的别样的想法,这个现象是极有意义的。美术界有一个惰性认知定式,总觉得好像理论家都蹩脚,理论家属于阿Q,只能写,不懂艺术等等,但现实情况是艺术家大都不认真读书,也很少有独立的思想,即便是当代艺术界也沾染了这种坏的习气。因此,我相信岛子会画得更好,他会以更好的创作状态,能让大家来消解这种文字的表达和艺术的表达的二元对立,消解这种社会职业身份之间的习惯性分野和分类。
岛子这批作品除了前面说的这种精神性的因素以外,我想这种超越性的内在品质对于整个美术界,整个中国的当代艺术界可能都是很有价值的地方。我作为他的同事,当然比他稍微年轻一点的人,也对他的创作心态有了更多的理解,只不过这个理解可能很难表达。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对于生和死的看法有了一些新的理解以后,他的画面的呈现以及他选择的表达方式,总会有变化。我想岛子在这个方面给我们做出了自我内心探索的一种表率,当我们年事渐高,教书也教不动了,文章也写不动了,倒还可以随心所欲地画画,也还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就先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