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帕里斯的裁判》
四、夏皮罗的精神分析法
前面讲的是罗杰·弗莱、雷华德和梅洛-庞蒂三个人,接下来是夏皮罗。
夏皮罗被认为是美国本土成长的最伟大的艺术史家。因为后来的很多美国艺术史家(包括潘诺夫斯基)都是从德国移民过去的。纳粹兴起起,许多德奥犹太美术史家,就移民到英国,比如说贡布里希。而像潘诺夫斯基等美术史家则全部到了美国。二战以后,美国成了美术史的重镇。而在这之前主要是在德奥。不过,夏皮罗却是一位成长在美国本土的艺术史家,被认为是美国艺术史的“教父”,是艺术史中的以赛亚·伯林。夏皮罗非常了不起,现在的哥伦比亚大学有两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教席,一个是现代艺术夏皮罗讲席教授,一个是现代艺术理论夏皮罗讲席教授。这是非常难得的,连潘诺夫斯基似乎也没有以其姓氏命名的教席,这说明美国人对他们本土产生的美术史家非常尊重。其中有个教席就是由美国的艺术家们捐献作品,成立了基金会而设立的。这两个教席今天分别为著名艺术批评家罗莎琳·克劳斯,和著名艺术史家、视觉研究者乔纳森·克拉里所占据。
夏皮罗的学术成就非常广泛,而且质量极高。一个是他对罗马式和基督教中世纪艺术的研究,在这两个研究领域他是国际权威之一。他晚年出版的四卷本文集,就有两卷是关于罗马式艺术和中世纪艺术的。另一个是现代艺术。他的四卷本文集中,后面两卷就是关于现代艺术研究的,那就是《现代艺术:19与20世纪》,这本书我正在翻译中,顺利的话明年可以出版。另一本是《艺术的理论与哲学》,我也在准备翻译,但要稍后一些才能出版。
前面我们讨论过塞尚的静物画,特别是他的苹果。在罗杰·弗莱看来,这些苹果的意义就在于形式本身,在于一个和谐的形式系统,所谓意义的形式系统。而在传记作家雷华德看来,它们却代表了塞尚与其少年朋友、后来的大作家左拉的友情。雷华德考察了塞尚与左拉之间的关系。左拉后来成了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大师。他们两人的关系曾经非常好,是中学同学。左拉个子很小,经常受到同学的欺负,而塞尚挺身而出,保护左拉,因此遭到他人的殴打(被狠狠地用鞭子抽打)。这件事发生以后的第二天,左拉为了表示感谢,送了一蓝子苹果给塞尚。塞尚感到甚是欣慰。所以在塞尚晚年有一次跟友人聊天的时候,他狡猾地笑笑说:“你看到没有,这就是塞尚的苹果,塞尚的苹果可以追溯得很远啊!”当然他是在调侃他与左拉之间曾经有过的友谊。雷华德的传记里提到了这些史实,但没有过多地去考证塞尚的苹果因此而负有的象征意义。
然而,夏皮罗却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一发现足够惊人,惊人到什么程度呢?他竟然认为塞尚的苹果是塞尚性压抑的表达,一种对女性裸体既渴望,又压抑的表现。这是塞尚画的《帕里斯的裁判》,主题是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故事之一,即“金苹果的故事”,说的是赫拉、雅典娜和维纳斯三位女神竞争谁是最美的,最后让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来判决,最美的女神将被奖以金苹果。每个女神因此都想贿赂帕里斯,赫拉许诺帕里斯以权力。谁不想要权力啊?所有男人都想拥有权力,对吧?雅典娜许诺帕里斯以智慧,谁不想要智慧啊?但帕里斯还是不动心,最后维纳斯很聪明,她知道男人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她许诺帕里斯说我给你天下最美的女子,也就是海伦。所以后来才有帕里斯拐走海伦,导致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等等,这些大家都很清楚了。
那么,金苹果在这里究竟代表了什么?苹果在西方的异教传统里一直代表了性,代表了女人,代表了性满足。夏皮罗对此做了大量的文献考据,因为这是他最擅长的,从希腊文到拉丁文,到塞尚是如何痴迷于这些拉丁诗歌等等。塞尚痴迷于拉丁诗歌是出了名的,高更在信里向一个朋友介绍塞尚时说,塞尚这个人真好玩,是典型的法国南方人,这个人整天在山顶上玩,流连忘返,他手捧着拉丁诗歌,两眼仰望着蓝天。就是说塞尚早年是一个很有诗情的诗人,他对那些异教神话非常熟悉,可以说了如指掌。所以,你们看塞尚早年的作品,有强烈的情感表达,而且完全是诗化的表达,不重视觉结构,只重内心意向的诗化表达。《帕里斯的裁判》其实是塞尚早年的作品,看惯了塞尚成熟期之后的作品的观众,可能不会相信这会是塞尚的作品。
这是《丽达与天鹅》,画的也是希腊神话。宙斯化成天鹅与丽达去幽会,是带有强烈色情意味的故事。塞尚画了两个版本。在第一个版本里把天鹅画出来了。这是欧洲绘画中最常见的母题,从文艺复兴直到现代,画家们经常画丽达与天鹅的故事。这是塞尚画的第二个版本,所有形象几乎都与第一个版本一样,不同的是,他把天鹅改成了水果。换句话说,水果成了色情母题的替代物。
这样的情形,在塞尚笔下经常发生。最典型的就是他在苹果里放进小爱神丘比特的形象,他也不只一次地画这幅画。在这些作品里,可爱的小爱神被放在他的苹果里面。
塞尚早年或许真的因为性格原因,对女人充满了欲望和恐惧。这是夏皮罗的原话,他说:“从这位不情愿守贞的画家那被压抑的想象中,产生出了一幅幅粗鲁的感官享受,甚至狂欢、强奸和谋杀的作品。”那个时候塞尚可能还是一个童男,但是,他是不情愿的童男。因为他内心很狂野,但是他又不敢真的去碰女人,因此只能在想象里处理这件事。我想,这是19世纪的事情,你们可能会认为是一种传说,对此一笑了之。但在那时却是真实的历史。比如塞尚早年还画过这样的画《狂欢》,也有翻译成《宴会》的。这样的画,完全是想象性的作品。塞尚还画有《强奸》等作品,赤裸裸地将男人那种狂野的暴力暴露出来。
这些都是他早年的作品。到了稍微晚些的时候,即60年代后期,他的这种欲望已经适应了当时现代主义的那种田园牧歌的画法,比如马奈最著名的《草地上的午餐》那种画法。其实,马奈的这种画法只是将文艺复兴异教题材中那种享乐的宴会,转化成了19世纪下半叶巴黎中产阶级野餐和出游的时装风格罢了。
塞尚也画过这样的画,全部是成双成对的男女。特别有意思的是,男的全部穿着衣服,女的全部是裸体,这个显然受到了马奈的启发。而马奈又来自于提香。他把提香的神话故事搬到了19世纪的巴黎郊外。塞尚也紧跟马奈的步伐。必须承认那时塞尚绘画技巧还不行,但是绘画的直觉和色彩感非常好。你可以看出他的画多是关于窥视和欲望的作品。而且在每一幅这样的色情画里都会出现苹果。在这幅画里,苹果取代了马奈作品里的鲜花。马奈的作品里有一只很有名的猫,塞尚把它变成了一只狗。塞尚也画过现代版的奥林匹亚,差不多是同样的场面,只不过马奈更聪明,马奈没有把男人画在里里,于是,这个男人就成了观看这幅画每一个潜在的观众。后面也是个仆人,将鲜花送上来。在塞尚的画里,仆人则一再送上水果饮料和食品。
甚至到了后来,塞尚的风格成熟以后,他还是一再画这些幻想性的题材,画一些过去神话里讲的世外桃源或是黄金时代的景象,包括他最有名的《大浴女》。还有这类讽喻性的题材,里面有主教、有牧师,有各式人等,围绕着中间一个女的。塞尚居然将这幅画命名为《永恒之女性》,引自歌德《浮士德》的最后两句话:“永恒之女性,引领人们飞升!”
所以,夏皮罗得出结论说,塞尚那些用一层层帷幕和面料包裹起来的苹果,其实就是裸女的化身或者替代。因为塞尚不敢画模特,他害怕自己会出洋相,他就用苹果来代替那些模特,因此塞尚的苹果里是有故事的。90年代中期,在国内关于当代艺术的意义问题的论战中,有人提出过一个响亮的口号:塞尚的苹果里没有故事,它就是形式!
夏皮罗的研究却告诉我们:塞尚的苹果里是有故事的!这至少昭示我们一点,学术的根本力量,就是反神话,或者消解神话!因此,我们从夏皮罗的研究中得到一个教训就是:任何理论都是有局限的,任何事物的本质都是可待进一步研究的。没有夏皮罗,我们就会被“塞尚的苹果里没有故事”的振振有词吓倒,而有了夏皮罗,我们对塞尚的苹果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在“塞尚的苹果里没有故事”的口号中,人们用权威主义的口气告诉你说:你不要去探索塞尚的苹果里有什么故事,它们只是形式而已!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倒过来说:塞尚的苹果固然是形式,因为至少到了中年以后,塞尚的形式探索确实成了他的主要关切。比如,我们一开始讲到的罗杰·弗莱,在分析《高脚果盘》里的那些苹果时,也是着意于那些苹果是怎么摆的:塞尚摆的苹果跟金字塔一样稳定、平衡。因为到这个时候,塞尚最关切的确实就是形式。但是,我们也不能排除塞尚这种形式关切的背后,还有一种很强大的情感需求。
夏皮罗最伟大的一点,就是他不迷信任何权威,即使是他十分服膺的罗杰·弗莱。他运用了图像学和精神分析的新方法,恢复了静物画中被形式主义排斥掉的意义。夏皮罗这篇论文的标题很有意思,大标题叫“塞尚的苹果”,副标题是“论静物画的意义”。因为静物画一般被认为是不包括这种情感意义的,是不包括这种故事性的东西的。人们向来认为:静物就是静物,它探索的是纯粹形式关系。而夏皮罗却运用他强大的图像学修养,特别是强大的运用文献的能力和组织文章的能力,极大地挑战了形式主义的权威,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塞尚的苹果,乃至一般静物画的意义的看法。这篇著名的论文收集在夏皮罗四卷本文集的《现代艺术》一卷中,中译本我正在翻译中,顺利的话,明年可以与大家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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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