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的“我热爱生活胜过一切,我热爱呼吸胜过一切……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几句话就把过分追求“艺术为艺术”“艺术就是艺术自身”“艺术的本体价值”的方向引导到了艺术的出发点和归宿。 其实,他说的这些道理,在“普通人”看来,本来就是这样,稀松平常毫不出彩,是一个不需讨论的基本常识。 为什么这些话在艺术界就被尊为“大师”的棒喝?
只能说明,艺术界或者或文艺界太容易犯常识性的错误了。文艺界的从业者可能都认为文艺是超越于凡俗、文艺家是超凡脱俗的。阳春白雪是一定与下里巴人不同的。其实 ,这里可能更暗含着一种潜在的观念:现实是庸俗杂乱的,要搞懂现实很难,要掌握现实规律并在现实中摸爬滚打很难,于是,找一条“高雅的”“精英的”“远离而超越现实的”路,让自己可以自以为是、自成体系、自圆其说。 如果这样,我个人认为其实是一种软弱和不负责任的心理,以及一种以为“可以扯着自己的头发离地飞行”的思维。 既然现实是复杂流变的,那么现实是有难度的,但正因为有难度,高度才有可能建立。而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现实、肉身的依托,哪来超越、如何超越?
从这一点来说,杜尚说生活重于艺术,方力钧反复说自己是普通人、艺术家不是非人类、艺术家要说人话、他一生最大的工作是对抗虚妄,徐冰反复重视“准确、结实、实用主义”,王广义反复说从人文热情的虚妄迷雾中走出来、进入实实在在的现实问题中……这些人所说,对普通人来说,其实不但不高明,而且是太初级太无需讨论了。 但恰恰是这些回到普通人的初级常识的见解,让艺术界的人赞叹和佩服。徐冰反复说:他的作品,对知识分子特别有效。言外之意,即某些问题是知识分子容易犯的,普通人其实罢了。谁搞艺术艺术搞谁,谁搞知识知识搞谁,知识分子可能容易犯的问题,是太把知识当回事而忘掉源泉、不得要领、本末倒置、买椟还珠了。
从这个角度看,文艺界是“虚妄”或者“非真理”的重灾区。这个领域充满了轻视现实、非实证、空谈玄谈、貌似宏大却不着边际不切实际以至不知所云、用夸大其辞的非理性煽情话语把很多东西神秘化……从这个角度看,这个领域的游戏、谎言、谬论很多。而且,当用科学、实证的精神来看时,发现很多东西其实很简单很明了,很容易分辨。但恰恰就是实证精神以及普通人的常识,要让文艺界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时,很难。
关于实证精神的“去神秘化”,比如“天人合一”,词汇是非常宏大而神秘的,让人乍听不明就里但又感觉很重,容易因其表皮的宏大神秘而让人晕头转向。但从实证的角度看,其实是一个最初级的常识: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要顺应自然规律。 比如“天道”,其实从科学角度,就是“自然规律”。 现在我常常从艺术圈听到如此论断:中国传统文化精髓可以矫正西方文化,把人类从西方文化所造成的困境和厄运中解救出来。 问题是:这个精髓是指什么?西方文化又是指什么? 如果连这两个问题都说不清楚,如何得出如此确切的这种论断?
我认为,只有人在现实中所遭遇的“问题”,才是本体。可以说面对某些具体问题时,中国人和别国人的应对态度和解决方式不同。这个角度,是可以大致谈的。把中国人和别国人本质化,却忘了首先都是人,而且在全球化的现实中有些问题是需要共同面对的。
我可以说:中国人或者说亚洲很多文化区域中的人,很早就意识到了直觉的感觉体验是更真切、踏实、准确的,所以,这些人在面对问题时,往往会采取基于直觉感受体验基础上的直奔问题、一步到位,而且因为直奔主题,在具体做法上可以松动灵活随机应变,这种方式时时紧贴本源,所以简洁、直接、轻便、灵活,可以避免在环环相扣的逻辑推演时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以及谨毛失貌、削足适履、刻舟求剑。 这种思维,也就是人们描述的:水性思维、不拘一格、无法可循……。再往前回溯,《道德经》开篇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实这句话已经把真实、真理界定的非常到位——它从根本上无法用言语、符号、逻辑、思维来准确、全面把握,只能用本能的、直觉的感觉体验来把握;所以,它是“混沌”的、放松的、流变的。 禅宗就是因为真实、真理不可道、不可名,而“不道、不名”,直指人心。后现代哲学一再强调的“身体”,本意应该就是把握它。因为他们意识到了之前的“现代性”的硬、僵、紧和局限。从这个角度看,东西方面对的问题是相同的,只是东西方面对相同问题时的方式、方法是有所差异的。德里达、利奥塔等对于“身体”的大量文字,也是殊途同归的(比如德里达如此写——如何做出最大的爱?怎样才做出最最爽的爱?那就是让我做狼,让我的爱人做羊;就是要冲出我所处的文化、神话和寓言,成为“国际”之外的狼;狼才是王。 在国际之外的开阔地上,要把爱人的身体摆弄到什么位置,才是操得最爽的呢?做最爽的爱,就是要我的爱人的身体处在一只狼要开始啃一只羊时,踌躇满志间将羊摆放到的那个能以最轻盈、最省力的方式得手的奇妙位置上。在我们这个无耻的时代里,这就像是我们开始啃烧鸡时双手将它摆弄到的位置上?是要将爱人的身体当成一只烧鸡?是要将它当作一块煲里的骨头,用戴着透明塑料手套的手擎起,要它处于我歪着个头去啃它时的样子?这难度大大超出了性教育课程里各种性爱体位的图例的范畴,对孩子们来说,这犹如纸烟后面藏着大麻那么危险? 要爱人的身体处在这个位置上,我们才做出了最爽的爱?” ...l‘amant qui aime sonbien-aime comme lecoup aime l’agneau au poit qu”il lemange(《野兽与主权者》,281)。
从这种角度来考虑,才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可以矫正或补充“西方”“文化”。此外,涉及到具体问题时,只能具体对待,看作为此时此地的每个个体,有什么区别于别的个体的方法、方向和做法。这时,“少谈些主义,多谈些问题”,是非常精彩的。别扯什么中国人的天人合一、回归自然是解决全球环境、能源危机的良方。面对全球环境、能源危机,西方人一直在努力提出各种具体而微的方案并身体力行,包括通过“反资本主义逻辑”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比如齐泽克谈到:“目前有很多学者认为,全球生态灾难应该让我们统一思想,共同去面对,这实际上很反动:它要求我们忘了这是资本义逻辑惯性在将我们往深渊里推;正如诺米·克莱因所讲,每次的灾难可能都给全球资本主义打开了伸展和发作的新空间。追求全球的同一个世界里的大平等,激活阶级斗争,才能真正将我们的历史火车头从深渊前拉回来。”
而我看到的不少中国同胞,在日常生活中的浪费现象(不是消费)和破坏环境现象,其环境、能源意识之差,实在让我本人难以相信这些“有着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人会解决全球性的环境、能源危机——基督都要努力“道成肉身”,这些人在现实中做了什么?如何让他们的伟大理论落地? 当我参加完王久良作品《垃圾围城》的研讨会后,当天就让同事把办公室的垃圾桶分类,并告诉大家应该分类投放。但几天后就发现,越来越少的人认真做(本来就漠视现实细节、不以为然的人就更别提了),一段时间后,除了我很少有人做了。这些人是不是中国人?有没有中国传统文化基因?他们如何解决西方所造成的“全球人类”的困境?
读书人迷恋书本,艺术家迷恋作品,但这些其实是“二手货”。直接向源泉学习,其实更方便和更扎实、准确,并能在触摸源泉时有所发现,从而有踏实的“创新”。某些人很勤奋,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大量读书上,认为这样就踏实了,越来越接近真理的源泉了。但我在想,这还是在“二手货”或“派生物”中用力。舍近求远、避实就虚、南辕北辙。可能一个专注触摸现实的人,几句朴素而踏实的话,就比他们更接近真理。而且,听他们说几句,就明白他们不够接近真理,陷进了文本、概念、逻辑的自成一体却架空现实的系统中,越陷越深,并越来越沾沾自喜,却让有现实触摸感的人感到虚妄。
【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