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马-旗》
杜:你在1990年代从意大利回来之后,以北京为中心地带进行街头涂鸦,并引发了一些社会性关注。这些涂鸦作品中,你基本上站在一个平民的立场上,对强力控制下的现代化进程表达个人的看法和申诉。你后来做的《肉皮冻民工》,是对所谓的盲流、贱民的生活状态的凝练展示。做《种族》、《一百个中国人》时,翻模的对象主要是平民和涌入都市的民工。那么长期以来甚至十几年来一直关注的一直是这样一个群体呢?
张: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与我所受的哲学、文学等影响有关。1980年代到1990年代中期,我所关注的主要是抽象的人。但是,2000年之后,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历练和逐步推进、调整,我意识到只关心大而空泛的东西是无法继续进行下去的,必须要有细节,而细节就建立在你关心的具体的人身上。于是,我开始关注具体而微的人。
杜:这个具体的“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人群?
张:是一个人群——民工。在中国,从改革开放后到1990年代中期,真正发挥了基础性作用的就是民工,因为他们的流动量最大,在改革开放浪潮中动荡的幅度也最大:有的人脱离了土地,有的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来到陌生的地方。这个时候我开始关注这部分具体的人,我觉得他们影响了中国的未来,而且他们想什么、做什么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此外,这也和我个人的经历有关系。我在1983年时从东北一个小城市来到北京,1987年毕业后我失去了学生的身份,而且没有工作。在那个时代,我没有工作就相当于失去了单位的庇护、生活的来源和尊严,是一个边缘人。实际上,我和那个时候的民工是一样的。那个时候所谓的“盲流”,即盲目流动的人,那是一种对人的藐视、不尊重。当你想获得个人自由的时候,你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你会冒着被人们侮辱的危险。从我个人来说,我的体验和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从找房子到找工作,再到在这个城市生存,没有户口的我并不属于这个城市……种种经历让我感触很多,所以,关注他们实际上也是关注我自己,我和他们是互为表里的。
杜:与个人经验相结合,你从关注大而化之的人,到关注具体的、与自己感同身受的人,关注你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张:当然,经过我的努力,这些年我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的生存环境改变了,但是在精神上,在更大的环境上,我们和他们没有很大的区别,实际上我们是同一类人,这也使我更加关心这些人。
杜:为什么这些人至今仍与你没有很大的区别?
张: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应该是主人,而当主人被歧视了的时候,当主人不能做主人的时候,那这个国家的未来就值得怀疑了,甚至应该拷问它所做的一切:为谁去建设?为谁去经济改革?这些是主人本应得到的权利,但往往是主人备受歧视,没有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权利。而我们也受到无所不在的操控、规训,与他们其实没有本质的不同。纷涌的问题让我必须条分缕析。
杜:所以,你在用艺术的方式来进行思考和表达时,越来越具体?
张:在做民工专题时,我就很具体了。用肉皮冻作为创作材料并不是随意的,我找了很久,一直在考虑用什么表现他们更好。后来,我看到市场上每天早上摆放着很大的肉皮冻,很快就被民工买光。当时的肉很贵,而肉皮冻熬出来还有肉味,但它们的营养又远没有肉多,这种食品本身就是将弃之不用的毛皮熬出来的所谓的肉,吃的人跟这个材料差不多是同构的。从这个作品开始,我越来越具体,直到《一百个中国人》、《种族》,尽量客观地保留、记录他们的状态,而不是一个空泛的抽象概念。我对呆在画室里创造形式、风格等不是很感兴趣,因为所谓的艺术化的形式、风格会迷惑我和别人,这样反而让人与现实脱离了关系,看不到真切的实况了,这时的艺术是空洞的、说教的、没有具体所指的。一直到《风-马-旗》这件作品,我还是在强调这种具体的细节。
杜:《风-马-旗》中的人、马、衣服等,都充满大量耐人寻味、琢磨的细节,从迥异的神情、体貌、到充满个人生存痕迹的衣服鞋袜……为何如此看重这些细节?
张:不管什么样的生存状况,都是由具体的细节搭建起来的,细节越多,整体的建构越丰富有力。所以,我强调细节,它们在我的作品里很重要,而且越来越重要,越来越深入到我关注的个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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